出租车在成都傍晚的车流里笨拙地蠕动,像一条消化不良的胖虫子。车窗外,霓虹灯招牌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拖出长长的、油腻腻的尾巴,喇叭声此起彼伏,不耐烦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计价器跳动的数字,像我的心跳一样,带着点慌乱的急促。
我梗着脖子,几乎要把脸贴到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眼睛死死盯着后视镜。镜子里,车尾灯的红光流泻,车流缓慢移动,混杂着电瓶车刺眼的头灯和行人模糊的身影。但我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个踩着飞剑、或者踏着符箓的身影,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冲破这都市的浑浊光雾,首扑而来!
“他……”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有点发飘,眼睛还粘在后视镜上,“胡须张……会不会……派人来抓你?” 脑子里全是茶馆里那悬浮的麻将牌墙,还有胡须张最后那双怨毒得几乎滴血的眼睛。
“嗤。”
旁边传来一声短促的轻哼,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江酥整个人陷在副驾驶有些磨损的皮座里,两条长腿随意地伸展着。她侧着脸,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有点冷。她伸出两根手指,“啪”地一声,把空调旋钮拧到了最底端。
“呼——!”
强劲的冷风瞬间从出风口咆哮而出,带着一股极其清新、甚至有些凛冽的竹叶香气,像一股冰泉,猛地灌满了狭小、闷热的车厢,瞬间冲散了那股劣质皮革和汗味混合的浊气。冷风扑在我汗津津的脸上,激得我一个哆嗦。
“妖管局那帮瓜娃子(傻瓜),”她懒洋洋地开口,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飘忽,带着浓重的成都腔调,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屑,“下班比鬼溜得还快。”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自然规律,“打卡晚一秒,全勤奖就泡汤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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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酥住的公寓楼有些年头了,灰扑扑的外墙爬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沉郁。楼道狭窄,感应灯时灵时不灵,昏黄的光线挣扎着照亮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和小广告的残骸。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猫尿骚气。
她停在西楼一扇深绿色的老式防盗门前,摸出钥匙。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锁舌弹开的声音。但门没动。
江酥微微蹙了下眉,手上加了点力道。
“嘎吱——”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折成方块的、有些皱巴的浅黄色纸片,正好被门缝夹着,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掉在门口满是灰尘的脚垫上。
她弯腰捡起来,就着楼道里那盏苟延残喘的昏黄灯光,展开。
纸片抬头印着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妖力使用规范监督局·违规行为告知单】。
下面用打印的宋体字清晰地写着:
> **违规事由:** 擅用妖力扰乱公共秩序(打麻将)。
>
> **地点:** 人民公园东侧无名茶馆。
>
> **时间:** 2025年5月30日,下午16:28分。
>
> **处罚依据:** 《非人类智慧生物管理条例(暂行)》第17条第3款。
落款处,没有公章。只有一行用黑色签字笔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胡须张。在签名旁边,还用同样的笔,画了一个极其简陋、歪歪扭扭的哭脸熊猫头。两个黑点代表眼睛,下面一道弯曲的弧线代表咧开的嘴,几根潦草的线条算是耳朵,一股子怨气冲天的嘲讽扑面而来。
江酥捏着这张罚单,指尖在“扰乱公共秩序(打麻将)”那几个字上轻轻了一下。昏黄的光线落在她脸上,看不清表情。
“嘁。” 她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点“果然如此”的意味。随即,两根白皙的手指随意地一捏、一揉,那张代表着妖管局权威(和胡须张怨念)的罚单,瞬间在她掌心被揉搓成一个皱巴巴的小纸球。
她甚至没低头看一眼,手腕轻轻一抖。
“嗒。”
纸球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进了门边那个塞满了外卖盒和空饮料瓶的塑料垃圾桶里,发出一声轻响。
“月底扣奖金啰。”她推开防盗门,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多少惋惜,仿佛只是在说“明天可能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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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楼道里浑浊的气味和昏暗的光线。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但收拾得异常整洁。一股清冽的、如同雨后竹林深处般的冷冽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油腻彻底隔绝。唯一的“装饰”,是客厅角落一个巨大的、银灰色的双开门冰箱,在节能灯的白光下沉默地矗立着,像个忠诚的卫士。
江酥踢掉帆布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径首走向冰箱。她拉开厚重的冰箱门——
“嘶……”
一股极其浓郁、极其霸道的、属于竹笋的干爽清香,混合着冰箱的冷气,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瞬间填满了整个客厅!
冰箱内部,没有寻常人家的牛奶、鸡蛋、剩菜。从上到下,所有的隔层都被塞得满满当当,严丝合缝!
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全是笋!
真空压缩的笋干,像一块块暗黄色的金砖;细长的笋丝,捆扎得一丝不苟;大块的泡椒笋尖,在密封罐里泛着的油光;还有成袋的笋衣、笋片……各种形态,各种颜色,在冰箱冷白的灯光下,堆叠、垒砌,形成了一堵令人叹为观止、散发着冷冽清香的——笋墙!
我张着嘴,被这纯粹的、属于熊猫的“粮仓”震撼得说不出话。刚才的妖管局、罚单、胡须张的怨毒……似乎都被这堵冰冷的笋墙撞得粉碎,只剩下一种荒诞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真实感。
“你们妖怪……”我的目光艰难地从那堵笋墙上移开,落在江酥线条优美的侧影上,声音干涩,带着一种世界观被反复揉搓后的茫然,“……也怕扣工资?”
江酥正从冰箱最上层抽出一袋密封的、泡在红油里的笋尖。听到我的话,她动作顿了一下,回过头。灯光下,她的眼睛清亮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属于“人”的无奈。
她撕开包装袋的封口,“嗤啦”一声,浓郁的泡椒酸辣味瞬间加入空气里竹香的战场。她用两根手指捻起一根油亮、沾着红色辣椒籽的笋尖,送进嘴里,嘎嘣脆响。
“不然呢?”她含糊地反问,一边嚼着笋尖,一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小市民烟火气的口吻,慢悠悠地补充道,那软糯的成都腔调在笋干的清香里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房贷不要还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