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所狭窄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霉味的混合气息。晓禾在退烧针和物理降温的作用下,高烧终于开始缓慢地退去,意识也从混沌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挣扎着浮起。身体依旧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针扎般的疼痛,喉咙干涩得冒烟。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床边的那个高大身影。秦铮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板凳上,腰背挺得笔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换上了一件同样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的旧军装外套(大概是问卫生所的人借的),头发依旧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昏暗的光线下,他宽阔的肩膀轮廓显得格外清晰,也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猛地转过身。西目相对。他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整个人憔悴不堪。但看到晓禾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亮起如释重负的光芒,紧绷的下颌线条也似乎柔和了一丝。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感觉怎么样?喝点水。”他动作有些笨拙地拿起床头柜上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是温开水。他小心翼翼地扶起晓禾一点,将缸子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慰藉。晓禾想说话,喉咙却痛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奶…奶奶…”
“奶奶缓过来了,能喝水了。”秦铮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快速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多亏…多亏了你。”他看着晓禾苍白憔悴的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感激、后怕、愧疚…最终都化作了更深的沉郁。他放下水杯,沉默地拿起旁边一块湿冷的毛巾,动作略显僵硬地替她擦拭额头的虚汗。
这细微的照顾,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晓禾有些不自在,但身体实在无力抗拒。
然而,身体的病痛尚在可承受的范围,另一种无形的、带着毒刺的伤害,却比病魔更快地席卷了整个靠山屯。
就在晓禾在卫生所昏睡的这两天,关于她和秦铮的流言,己经像瘟疫一样在闭塞的村庄里疯狂滋生、变异,传得面目全非。
“听说了吗?苏晓禾那晚根本没病!是跟秦铮那小子在柴房里…被撞破了,才装病跑卫生所去的!”
“可不是!秦铮背着她跑了大半夜!啧啧,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衣裳都湿透了…能干出什么好事?”
“赵主任说得对!就是个狐媚子!勾搭完宋知青又勾搭秦铮!秦铮也是,平时看着正经,原来也被那妖精迷了魂!十里山路背回来,没点猫腻谁信?”
“苏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秦家老太太也是,摊上这么个孙子,怕不是要气死?”
“作风败坏!伤风败俗!就该拉去游街!”
这些带着恶毒揣测和龌龊想象的流言,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门缝、窗棂,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卫生所,钻进了晓禾的耳朵里。是隔壁病床来打针的妇人“好心”的告知,是窗外路过村民指指点点的议论,是护士换药时欲言又止的同情目光…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刚刚经历生死、尚未痊愈的心上。
王秀英来看她时,眼睛肿得像核桃,只拉着她的手默默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是深重的屈辱和绝望。
流言的高潮,是赵金凤和李翠花的联手发力。
赵金凤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村里上蹿下跳,唾沫横飞地控诉着“伤风败俗”、“败坏靠山屯风气”、“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她甚至跑去大队部,义正辞严地要求取消苏晓禾的高考报名资格(虽然报名表己经被她毁了),并将她作为反面典型进行批判。
而李翠花,在经历栽赃被揭穿的短暂恐慌后,发现赵金凤并未真正倒台,自己也只是被罚工分(有苏建国顶着,实际损失不大),嫉恨之火再次熊熊燃烧。她成了赵金凤最忠实的传声筒和添油加醋者,在左邻右舍间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晚如何“撞破”宋致远和晓禾的“好事”,又如何看到晓禾“衣衫不整”地被秦铮背回来,言语间充满了下流的暗示。
这股汹涌的恶意,最终汇聚成了苏建国的滔天怒火。
这天下午,苏建国黑着脸,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脚踹开了卫生所病房的门!他双眼赤红,指着刚从昏睡中惊醒、脸色苍白的晓禾,咆哮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给我滚回家!别在这里装死丢人!”他大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拽晓禾的胳膊,想把她从病床上拖下来。
“她还在治病。有事冲我来。”一个冰冷、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平地惊雷!
秦铮高大的身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铁壁,瞬间挡在了苏建国和病床之间。他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垂着眼,看着矮他一个头的苏建国,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周身弥漫着一种经历过真正硝烟与生死的煞气,让暴怒中的苏建国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你…你算什么东西!我管教我自己的闺女!”苏建国色厉内荏地吼道,但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她现在是我的责任。”秦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等她病好了,你想怎么管教,随你。现在,不行。” 他没有任何威胁的词汇,但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力量,却让苏建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他想起秦铮在部队的经历,想起他砸赵金凤家门的狠劲,最终只是狠狠瞪了秦铮一眼,又剜了一眼病床上脸色惨白、紧抿着唇的晓禾,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病房里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晓禾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秦铮沉默却如山般挡在身前的背影,听着门外尚未远去的恶毒议论,胸口剧烈起伏,肺部火烧火燎的疼痛再次袭来,但更痛的是心口那被流言撕开的巨大伤口。委屈、愤怒、不甘、还有一丝对秦铮复杂难辨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江倒海。
她猛地掀开身上那床带着霉味的薄被,挣扎着就要下床。虚弱的身体让她一阵眩晕,差点栽倒。
“你干什么?”秦铮立刻转身扶住她,眉头紧锁。
“我要回去。”晓禾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不能躺在这里,像个罪人一样,任人污蔑!任人宰割!”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冰冷的火焰。
秦铮看着她倔强的眼神,那里面燃烧的不屈和愤怒,让他心头一震。他没有劝阻,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好。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