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金色的余晖被高耸的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给这座天下最尊贵的地方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暖意。
苏长夜手持那块玄铁御令,令牌上冰冷的触感与他温热的指尖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
他没有前往任何雕梁画栋的殿宇,反而信步走向了皇宫最深处,那个早己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冷宫。
这里草木疯长,荒芜得不像在皇城之内。
空气中漂浮着腐朽的木头与潮湿的泥土混合的气味,更深处,则是一种无形的、能渗入骨髓的阴冷怨气。
这里是神都怨气最盛的地方,也是他进行“怨魂炼墨”最完美的画室。
他对身后跟随的太监淡淡吩咐道:
“在此候着,里面的动静,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
那小太监早己被此地的阴森骇得双腿发软,闻言如蒙大赦,连连点头,恨不得离那院门再远一些。
他没有走远,就在院中那棵枯死的槐树下站定。
苏长夜从袖中取出姜琉璃赏赐的几样东西,一一摆在地上。
那块号称能辟邪安神的“龙血朱砂”,红得像一汪凝固的血。
那截价值连城的“百年沉香木炭”,此刻散发出的却不是宁静的香气,而是一种等待被点燃的死寂。
他布下一个简单的隔绝阵法,与其说是为了防止外人窥探,不如说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跑出去。
一切准备就绪。
苏长夜伸出自己那只苍白修长,仿佛不沾半点凡尘的手。
他并起食指与中指,在另一只手的指尖上轻轻一划。
没有伤口,皮肤却自行裂开。
一滴血珠,从他指尖渗出。
那滴血不是鲜红,而是带着一丝诡异的暗沉,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的阴影。
血珠滴落。
它没有渗入泥土,反而悬浮在半空,化作一个微小而深邃的漩涡,开始缓缓旋转。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
那股盘踞在冷宫上空数十年,由无数绝望、怨恨、不甘凝聚而成的怨气,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群,被瞬间惊动。
呜——
无声的鬼哭,在苏长夜的灵魂深处响起。
一道道肉眼不可见的黑气,从宫殿的各个角落里疯狂涌出,化作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争先恐后地朝着他扑来。
这些怨魂,对于任何一个活人都是致命的剧毒,触之即死。
但对于苏长夜体内的天魔残魂而言,却是世间最顶级的补品。
面对这足以让道纹师都心惊胆寒的景象,苏长夜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扑来的怨魂。
他展开一张空白的画卷,以那滴天魔之血为引,用指尖在画卷上迅速勾勒。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艺术美感,仿佛不是在施展什么邪法,而是在创作一幅绝世名作。
一个巨大而古朴的“囚”字,在画卷上悄然成型。
这正是那本《万魔图录》上记载的魔道秘术——画地为牢。
字成的瞬间,画卷仿佛活了过来。
一股无形的吸力,从那个“囚”字中猛然爆发。
所有扑向苏长夜的怨魂,都在半空中发出无声的哀嚎,身不由己地被那股力量扯向画卷。
它们挣扎,扭曲,最终化作一道道黑色的墨痕,融入了那个“囚”字之中。
画卷的表面,开始浮现出一张张痛苦的人脸,它们在纸上游走,嘶吼,却永远无法挣脱那个字的束缚。
苏长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神中带着一种欣赏的漠然。
他将龙血朱砂与百年沉香木炭等材料,随手投入画卷之中。
呼!
黑色的火焰,自画卷上凭空燃起。
那火焰没有温度,却仿佛能焚烧灵魂。
怨魂的哀嚎与材料的灵气在黑炎中被一同炼化、糅合、压缩。
最终,火焰散去,画卷化为飞灰。
所有的一切,都凝结成了一小块墨锭。
那墨锭不过拇指大小,却漆黑如最沉的永夜,表面光滑如镜,隐隐倒映出无数挣扎的人影。
一股冰冷而不祥的气息,从墨锭上散发出来。
“怨魂墨”,炼成了。
苏长夜能感觉到,自己与体内的“万相魔心笔”之间的联系,又加深了一层。
从此以后,他的画,将不再仅仅是窥探与伪装。
他将拥有,初步干涉现实的力量。
就在他炼墨的整个过程中,远处一座被废弃的角楼顶端,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来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身段窈窕却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
她,正是当朝丞相李斯的独女,李紫月。
她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
就是他!
朝堂之上,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却仅凭两幅画,就让身为当朝丞相的父亲颜面尽失。
巧合?她从不信巧合,所以今夜她亲自来了,定要揭开这个男人身上所有的秘密!
她不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能有如此心机。
所以,她亲自来了。
凭借着家族秘传的追踪与敛息之术,她自信,这皇宫中,无人能发现她的踪迹。
可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那个传闻中随时会断气的病秧子,在鬼气森森的冷宫中,闲庭信步。
她看到了他用一滴血,引动了百鬼夜行。
她看到了他用一张画,囚禁了漫天怨魂。
最后,她看到了那场诡异的黑色火焰,和那块让她从心底感到战栗的墨锭。
这不是武功,更不是她所了解的任何一种道纹师的手段。
这是一种她无法理解,无法解释,甚至无法想象的力量。
一种近乎于“魔”的力量。
苏长夜收起那块墨锭,指尖轻轻一弹,地上的阵法痕迹便消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缓缓转身,似是无意地,朝着李紫月藏身的角楼方向,看了一眼。
隔着数百步的距离,隔着沉沉的夜色。
李紫月却感觉,那道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
然后,她看到,苏长夜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杀意,没有警告。
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一种……艺术家看到有趣素材时的愉悦。
李紫月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她瞬间明白。
他早就发现了自己。
刚才的一切,有大半,是故意演给自己看的。
这个男人,他要让丞相府,对他产生最深刻的,源于未知的忌惮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