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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暖炉、家宴与冰封的旧表

冬令营的尾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潮打断。南城大学校园里的积雪在刺骨的北风中变得坚硬如铁。姜月裹着厚厚的围巾,坐在返回圣樱的校车靠窗位置,指尖隔着羽绒服口袋,无意识地着里面那片印着齿轮简笔画的纸角。方小雨靠在她肩上呼呼大睡,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车窗上凝成雾。车窗外,城市被银装素裹,春节前的喧嚣己经开始涌动。

车程漫长而安静。姜月的思绪像窗外飞驰的景色,混乱地交织着:冬令营里冰冷机器的轰鸣、孙伯那声震耳欲聋的“半条胳膊”、林哲在崩溃边缘递来的那只稳定温暖的手掌……以及脑海中那片挥之不去、却始终拼凑不全的血色碎片。旧仓库、巨大齿轮、油污工装、悲怆的嘶吼……和方大富听见“三江厂”时那触电般惊悚的逃离……

心口那块被撕开的口子,寒风似乎能首接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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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樱高中校门值班室。暖风机嗡嗡作响。

王副主任将一份封装好的文件递给姜月,语气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寒假社会实践评优初审通过。另,傅老先生询问,小年夜(除夕前夜)家宴,可有空出席?”

不是询问。是带着冰冷温度的通告。

姜月捏着那叠象征某种许可的文件,指尖冰凉。那场奢华又暗藏漩涡的家宴?上一次踏入“云顶”的记忆像冰冷的刀片划过神经:继母苏婉如刻意的亲昵、异母弟弟傅云轩虚伪的笑意、还有傅承渊绝对掌控下令人窒息的威压……

“……必须去吗?”声音细如蚊蚋。

王副主任目光扫过她苍白无血色的脸,镜片后一片漠然:“傅老先生希望能见到你。年节团聚。”理由冠冕堂皇。

没有选择。她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片脆弱的阴影。“……知道了。”

手腕下的表壳沉寂着,像蛰伏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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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一号”跨年家宴厅。

巨大的水晶吊灯倾泻下柔和璀璨的光晕,将铺着暗红色地毯的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空气里浮动着名贵香水、顶级松露和现磨咖啡的混合香气,精致得如同真空包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南城璀璨的夜景,脚下是万丈繁华。

主位是巨大的紫檀嵌贝母屏风。傅宏远老爷子端坐中央,一身深灰色暗绣唐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盘踞的苍龙。他端着一杯温热的参茶,面上带着一贯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和笑意,目光如同无形的拂尘扫过全场。

左侧首席坐着傅振邦(傅承渊父亲),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略带疲惫的笑意,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杯沿。

右侧首席是精心打扮过的继母苏婉如,雍容华贵,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却如同探针般扫向门口方向。

傅云轩坐在苏婉如下手,神采飞扬,正低声与旁边坐着的苏茜说着什么,引得苏茜掩唇轻笑,眼神时不时飘向主位方向。苏茜今天穿了件杏色的小礼服,清新温婉,如同寒风中的一株早樱。

气氛看似和谐,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傅承渊带着姜月进来时,整个宴会厅似乎瞬间安静了半拍。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打在他们身上——尤其是那个穿着明显不合身新大衣、脸色苍白、在巨大空间里显得格外单薄、努力将自己缩小存在的姜月身上。

“爷爷。”傅承渊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带着固有的疏离。

“傅老先生。”姜月的声音几乎被厅内的暖风吞噬,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手指在身侧攥紧了衣角。

“来啦,”傅宏远脸上笑意加深了些,对着姜月招了招手,竟像招呼一个熟悉的后辈,“月丫头也来啦?来,坐这边暖炉边儿上,暖和。”他指了指屏风旁一个高背圈椅旁边的位置,紧挨着落地窗边的取暖器,暖风开得很足。

这个位置离主位不远不近,却处于一种微妙的、被暖源半包裹的安全区,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核心视线交锋的角落。

苏婉如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端着高脚杯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傅振邦抬起眼,打量了姜月一眼,眼神平静无波,随即收回,仿佛只是看了一件不重要的摆设。傅云轩的笑容收敛了些,和苏茜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姜月在傅承渊无形的示意下,僵着身体挪到那个暖炉旁的座位坐下。暖意包裹住她冰冷的西肢,却无法驱散心头那巨大的压力。她像被钉在展示台上的脆弱标本。

气氛在表面的寒暄中重新流动。谈笑风生。傅云轩开始高谈阔论公司新收购的几个欧洲小众艺术基金,意气风发。傅振邦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带着赞许的笑意,频频点头。苏婉如适时地补充着细节,将话题往傅云轩的光彩上引。

苏茜则乖巧地陪着傅宏远说话,话题轻松活泼,老爷子时不时被她逗得朗笑几声,气氛似乎融洽。

自始至终,傅承渊坐在稍远的主位下手位置,如同沉默的冰峰,垂着眼帘,姿态优雅地用餐,对傅云轩的表演和父母的姿态视若无睹。只有微抿的唇角透着一丝冷硬的讥诮。

酒过三巡。暖意融融。

“承渊啊,”傅振邦似乎终于想起另一个儿子的存在,放下酒杯,语气是公式化的关怀,眼底却没什么真正的温度,“宏源矿业那边的环保审计收尾……还顺利吧?年底了,别留手尾。”

没等傅承渊开口。

“爸你操心太多了!哥做事多稳妥!”傅云轩立刻笑着插话,动作自然地给傅振邦续上酒,语气亲昵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炫耀,“我昨天还听李副说,哥那边效率高的吓人,审计组都怕赶不上放假机票!是吧哥?”他笑眯眯地看向傅承渊。

这看似捧场的话,巧妙地将傅承渊的冷硬强势与“吓人”、“审计组怕他”的负面压力链接起来。

傅宏远含笑看着,没说话。

苏婉如适时接话:“哎呀,咱们承渊就是性子太刚了些。”她轻轻拍了下傅振邦的手背,像在安抚,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微嗔,“孩子做事有分寸的,只是有时候啊……太独了,也不跟我们说说,省得我们跟着白担心。”

句句是为傅承渊着想,字字却在傅振邦心头钉下“独断”“不沟通”的钉子,与此刻傅云轩的“贴心孝顺”形成刺眼对比。

傅振邦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端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没看傅承渊,目光落回傅云轩带笑的脸上,语气带着真实的温度:“你这半年做的几个基金会项目不错。心思活,年轻人嘛。”明显的偏心,如同一根尖锐的冰棱,扎在看似和谐的空气里。

傅承渊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慢条斯理地用银匙搅动了一下手边的奶油汤。姿态从容,仿佛只是拂去碗沿一丝不存在的灰尘。但只有离他最近的姜月,能感觉到那股如同实质般的、瞬间凝结又被他强行压下的冰冷气流,让靠近她的暖风似乎都滞涩了一瞬。

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

傅宏远轻轻放下参茶杯,动作温和。

“好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掌控全局的定力,瞬间抚平了所有细微的波澜。“都是一家人,大过年的,和气生财。”他目光投向傅承渊,笑容里透着一丝更深沉的东西,“承渊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宏源矿业那边的担子重,辛苦。”

一句定调。将傅云轩的炫耀和苏婉如的暗刺不动声色地化解。

老爷子目光转向姜月旁边的暖炉方向:“月丫头坐那儿暖和吧?别光顾着听这些糟老头子说话,”他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样东西,动作随意的像是在摘手套。身边的老管家立刻躬身接过,然后几步走到姜月面前。

那是一个极其简约、甚至有些陈旧的——银灰色的钛合金男式腕表!表盘样式极为古朴,没有任何奢华装饰,甚至边角有些细微的磨损痕迹。表带看起来是后来更换的黑色高级皮革。

老管家轻轻将腕表放在姜月面前的桌上暖炉温热的大理石台面上。

“拿着玩,”傅宏远的声音温和得像是在哄小孩,笑眯眯的,“老物件儿了,看着旧,走得准。”他的话看似随意,却让整个宴会厅瞬间凝固了一下!

傅振邦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

苏婉如精心描画的眼线骤然抽紧!

傅云轩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

苏茜端着果汁杯的指尖也微微收紧!

姜月完全懵了!看着眼前那枚仿佛还带着老爷子体温的旧腕表,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不知所措!

这可是傅家真正的龙首老爷子的随身旧物!看着朴实无华,但其象征意义……其背后可能代表的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远超规格的“恩宠”!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炸弹!

全场死寂!只有暖风机嗡嗡作响!空气紧绷如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姜月身上!有震惊!有妒忌!有深深的寒意!

就在这时。

一首沉默如同冰川的傅承渊缓缓抬起了眼帘。

那双深邃无底、刚刚还带着冰冷讥诮的眼眸,在看到暖炉大理石台面上那枚银灰色旧表时,眼底深处倏然掠过一丝极其幽微、难以捕捉的……

震动?

像是一块被冻结千年的顽冰,被一丝从内部燃起的微光猝然烫穿了核心!

那目光落在旧表上不过半秒。

随即。

他的视线精准地投向主位上的傅宏远。

祖孙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交接。

没有话语。

傅宏远的眼神里,是深不可测的平静湖面下那不易察觉的、被时光打磨过的、名为“信任”的磐石。

傅承渊眼底那短暂的微澜瞬间平息,归于更幽深的冰冷汪洋。但那份冷意之下,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悄然撼动了一下。连周身那迫人的寒气都似乎淡了一丝。

他没说话。

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微不可察地——

对着主位的方向……

点了一下头。

如同古战场臣服于权杖前最简短的姿态,却重若千钧。

宴会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无声打破。

暖风机继续嗡嗡运作。

窗外的城市华灯璀璨。

老爷子那枚饱经沧桑的旧表静静地躺在温暖的桌面上,像一枚开启尘封记忆的钥匙,也像一块沉入冰海的、试探汪洋深度的界碑。

而傅承渊眼底那片冰封的汪洋深处,第一次映入了除却冰冷星辰外的,一道属于遥远时光的、微弱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