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研发部那间神圣的实验室里出来，甘甜感觉自己像是刚参加完一场秘密的入会仪式，整个灵魂都还在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的笔记本电脑，仿佛那不再是一台缝缝补补的小破烂，而是一本承载着天道的武功秘籍。而她的顶头大老板单双，就是那个只给了她秘籍第一页，就要求她三天之内领悟心法，七天之内打通任督二脉的黑心掌门。依旧是那么不讲道理，剥削她的样子依旧帅得人神共愤。
“五千字的报告……论证一个被砍掉的项目的非商业化价值……还不能告诉任何人……”甘甜一边走回自己的工位，一边在心里碎碎念，“这资本家压榨员工的方式，己经从体力劳动到脑力劳动，再次升级到灵魂劳动了吗？这加班费得按什么标准算？玄学标准？”
她的内心正在上演一出打工人血泪控诉史，脸上却是一副“我刚听完一场高端学术讲座深受启发”的求知表情。路过她工位的同事，看到她这副神情，都以为她是被CTO的王霸之气洗礼后，打通了什么奇怪的穴位，看她的眼神也愈发敬畏。不愧是单总特招，看来又有什么程序员鼓励师的活交给了她。
甘甜坐回座位，看着电脑屏幕，久久无法平静。 【灵犀】这个名字在她脑海中盘旋。她不再把它当成一份工作，一个项目，或者是一个向单双证明自己的机会。
它像一个素未谋面存在于理想中的朋友，她刚刚终于握到了它的手，感受到了它的温度。 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刻马上就开始为“灵犀”写点什么。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 她还没来得及给单总的武功秘籍憋出几个字的第二天一早，办公室里关于“甘甜被向来高冷禁欲的CTO单独带进研发部禁地长达一小时”的八卦，己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的摸鱼群。
版本的离奇程度，从“CTO慧眼识珠，欲将临时工培养成下一代技术总监”，到“霸道总裁与他的公关部平凡小娇妻”，不一而足。
甘甜顶着这些若有似无的探究目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棵没有感情的无机白菜。 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麻烦还是主动找上了门。
“小甘啊，来我办公室一下。”马东明那张笑得异常慈祥的脸上，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闪着算计的精光。
甘甜内心的小人儿瞬间敲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她知道，这只笑面虎在昨天的项目会上又被她当众怼回去吃了瘪，今天必然要来找回场子。
果不其然，马东明先是虚情假意地把她近期提交给他的舆情报告夸了一通：“小甘啊，你上次那份报告写得很好嘛，思路很开阔，让咱们这些老人啊，都感觉很有压力。邱总监和王副总都点名表扬你了，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甘甜脸上挂着“我信你个鬼”的谦虚微笑：“都是马主管和邱总监指导有方，我就是个执行的。”
“哎，别谦虚嘛！”马东明话锋一转，图穷匕见，“是这样，最近王副总对‘Z世代虚拟社交元宇宙’这个概念非常感兴趣，觉得是我们公司未来的一个重要增长点。我觉得你作为年轻人，思维最活跃，对这些新潮东西的理解也最深刻。所以，想把这个重要的课题交给你。”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出来只有几行字的“项目简介”，推到甘甜面前。 “你去写一份关于这个方向的《市场前景与商业模式构建的预研报告》，要全面、要深刻、要有前瞻性。嗯……这周五下班前给我吧。”
甘甜看着那几行充满了“赋能、闭环、抓手、沉淀”等互联网黑话的空洞文字，再看了看日历，今天己经是周三。 两天时间写一份关于一个虚无缥缈的“元宇宙”概念还包罗万象的报告？ 她瞬间就明白了。
这不是任务，这是“坑”。一个马东明为她量身定做，能把她活活埋进去的深不见底的坑。他就是要用这种最空洞、最宏大、最无法聚焦的垃圾工作，把她的时间和精力全部耗尽，让她无法在其他地方发光发热。最好再因为完不成或完成得不好，顺理成章地给她打上一个“眼高手低，不堪重用”的标签。
甘甜的内心己经开始问候马东明全家了，把她毕生所学的所有优美词汇都用上了。 但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灿烂得能去拍牙膏广告的职业假笑：“好的，马主管！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保证完成任务！”
转身离开时咬紧了后槽牙，这逆天的工作，真的没法干了！
接下来的两天，甘甜过上了精神分裂般的生活。 她的办公桌上，摆着两套完全不同的资料。一套是关于“元宇宙”、“Web3.0”、“区块链社交”的各种行业报告和分析文章，另一套，是她凭着记忆和理解，偷偷写下的关于“灵犀”只言片语的灵感。
她的电脑上，同时开着两个文档。 一个文档的名字叫《Z世代虚拟社交元宇宙市场前景与商业模式构建预研报告V0.1》。 另一个文档的名字叫《关于灵犀的一些不成熟的小想法.docx》。
当她写那份“元宇宙”报告时，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文字搬运工。 她的内心OS全程在线： “沉浸式体验？不就是戴个VR头盔看PPT吗？”
“去中心化身份认证？说白了不就是搞个谁也看不懂的虚拟账号，好让平台撇清责任吗？”
“构建商业闭环？我懂，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从用户口袋里掏钱，从虚拟皮肤到虚拟房产，最好连用户呼吸的虚拟空气都要按毫升收费，这就叫闭环！”
她一边疯狂吐槽，一边熟练地运用“赋能、抓手、闭环、拉通、颗粒度”等词汇，将一篇篇七拼八凑的行业报告，融合成一篇看起来高大上，实际上空无一物的宏伟蓝图。她甚至还贴心地为马东明做了一份精美的PPT，里面充满了各种炫酷的动态效果和毫无意义的饼状图。
当她切换到那个名为《关于灵犀的一些不成熟的小想法》的文档时，她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她会摘下眼镜，揉揉酸涩的眼睛，长长地舒一口气。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会变得很轻，很慢。小心翼翼，充满神性。
她写的不再是报告，而更像是一封信，一首诗。 她试图用文字去描述那种“被理解的印证”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想起了自己被亲戚们当成“扫把星”时，内心那种希望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一句“不是你的错”的渴望，那种渴望有多么强烈。
她试图去描绘那个“记忆锚点”是如何形成的。她想起了自己和陈骏小时候，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一起去地里偷了一个西瓜，被大人追着打了三条街的“共同记忆”。那些记忆，是他们友谊中最坚固的基石。
她在这份秘密的报告里，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真诚和情感。她将自己过去的伤痛和对未来的期许，全都不着痕迹地悄悄融入了进去。
周五下午，办公室里又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 甘甜终于将那份华丽而空洞的“元宇宙”报告发给了马东明，她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次大型的学术造假，身心俱疲。
她正准备休息一下好全力冲刺单双要的那份“灵犀”报告，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了她的工位旁。
单双刚结束一个冗长的会议，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他看了一眼她屏幕上那个还没来得及关掉的“元宇宙”报告的封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鄙夷，甘甜瞬间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他知道这是谁牵头发起用来向资本邀功的垃圾项目。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用他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地问了甘甜一句：“灵犀的报告，有思路了？”
他的问题像一句精准的口令，瞬间将甘甜从马东明的垃圾工作频道，切换到了我们的秘密项目这个专属频道。 这句简单的询问，像一种无声的肯定，告诉她，在他眼里，哪一份报告才是真正重要的。
甘甜感觉自己两天的疲惫和烦躁，都在这一刻被奇妙地抚平了。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狡黠的光芒。
“有，”她故意拖长了声音，“思路太多了，A、B、C、D西套方案，就怕全都写出来，单总你看不懂，选择困难。”
这是他们之间最近常用的互相挖苦的交流方式。在安全距离内，又带着一丝只有他们懂的默契。
单双看着她那副“虽然我很累但我还能再战五百年”的斗志昂扬的模样，嘴角轻微地上扬，很快又被他“嗯”了一声压了下去。
“周末交。”他说完，没再多留，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收到，领导！”甘甜在他身后，用元气满满的声音夸张地回应了他。
她看着单双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屏幕上那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档。 一个通向现实中充满了PUA和垃圾工作的职场。 一个通向理想里充满了未知和挑战的秘密花园。
她知道，她的这个周末，是彻底报销了。 但她也第一次觉得，这种即将累到灵魂出窍的感觉，意外的还不赖。 因为，她在为之奋斗的目标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