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的月亮像把冰做的镰刀,挂在老秃顶子山的树梢上。狼孩的脚趾抠进冰裂缝里,听见底下母狼的呜咽声在冰窟窿里打着转。他忽然想起去年春天掏鸟窝时,那只从三十丈高的红松上跌下来的雏鹰——现在他自己就成了那只雏鹰,只不过抓着的不是树枝,是根随时会断裂的冰溜子。
"咔嗒"。又一块碎冰擦着他耳朵坠下去,在百米下的冰湖面上炸开朵白花。
狼孩的指甲缝里渗出血,在透亮的冰柱上划出十道红痕。这根冬天形成的冰瀑,此刻正被开春的日头晒得滋滋冒汗。他右腿夹着的松鸡早就断了气,羽毛上结的冰碴子却扎得大腿生疼。
底下传来母狼特有的三短一长嚎叫。他不用低头也知道,母狼正用剩下的三条腿在冰面上打转,断爪处渗出的血把冰面染出朵朵红梅。三天前就是这残缺的前爪把他从熊瞎子嘴里推出来的,现在那伤口肯定又崩开了。
"嗷——呜!"头狼的催促声从对面山崖砸过来。狼群需要这顿肉食度过春荒,可没有哪匹狼敢攀这根随时会崩塌的冰柱。狼孩舔了舔嘴唇上的冰渣,他闻见自己腋下散发出的腥臊味——这是狼群教他的保命法子,浓烈的体味能让冰层延缓融化。
离头顶三尺远的冰锥上,倒吊着最后一只松鸡。狼孩左腿猛地一蹬,身子荡出去半丈远。冰柱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裂缝瞬间爬到他的胯下。
冰湖像面被擦得锃亮的铜镜,照出狼孩扭曲的倒影。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冰层里那个毛发蓬乱的生物,真的是自己吗?为什么不像其他幼狼那样尖嘴竖耳?这个疑问在他胸腔里胀得发痛,就像去年吞下的那根卡在喉咙里的鹿筋。
"哗啦!"松鸡从冰锥上坠落,翅膀扫过他的脸颊。狼孩条件反射地张嘴咬住,犬齿刺穿冻硬的胸脯。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在冰面上,立刻被舔出放射状的红丝。
母狼的嚎叫突然变了调。狼孩顺着声音扭头,看见冰湖对岸的桦树林里闪过土黄色人影。那是比熊瞎子更可怕的两脚兽,他们手里会喷火的棍子能让狼脑壳炸成血葫芦。去年冬天躺在雪地里抽搐的灰狼叔叔,临死前眼睛里还映着那些两脚兽的狞笑。
杆子蹲在雪窝子里,枪管上的霜花结到第三层时,他终于等来了猎物。望远镜里那个在冰柱上攀爬的东西,让他握枪的手第一次打了滑。
"这瘪犊子..."他抹掉目镜上的哈气,看见那生物正用牙齿撕扯松鸡。月光下清晰可见的人类西肢,却长着狼一样的腰胯结构。更骇人的是冰面上的母狼——它缺了只前爪的姿势,和五年前叼走自己孙子的那匹狼一模一样。
"咔嚓"。老猎人掰开猎枪保险的声音惊动了母狼。它突然人立而起,断肢处新结的血痂崩裂开来,在雪地上甩出串暗红珠子。杆子这才发现母狼的乳房——这畜生居然在哺乳期!
冰柱上的狼孩突然静止。他耳朵转向东南方,那是头狼发出警报的方向。杆子顺着望去,看见山脊线上移动的火把——是日本人的搜查队!去年他们用刺刀挑死全村牲口的场景,立刻浮现在老猎人眼前。
第一声枪响时,狼孩正把松鸡往腰间的草绳上绑。子弹打在冰柱根部,炸开的冰雾迷了他的眼。他听见母狼发狂般的刨冰声,也听见两脚兽们叽里呱啦的怪叫。
"嗷——"头狼的冲锋嚎叫震得树梢积雪簌簌下落。狼孩趁机向上窜了半丈,指尖终于够到冰锥的根部。就在这时,第二颗子弹擦着他脚底板飞过,整根冰柱突然倾斜了十五度。
冰层下的倒影瞬间破碎。狼孩看见自己扭曲的脸裂成七八块,又迅速被泛起的冰沫淹没。他腰间的松鸡突然活过来似的扑棱翅膀,带着他往右侧歪去。
"轰!"三十丈高的冰柱像被天神掰断的冰糖,带着雷鸣般的轰响栽向冰湖。狼孩在坠落瞬间蜷成个球,这是母狼教他的保命姿势。无数冰碴子擦着脸颊飞过,他恍惚看见母狼迎着坠冰跃起的剪影。
杆子看着那匹母狼像箭一样射向坠落的冰柱。它残缺的前肢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精准叼住狼孩的后颈皮。老猎人的准星本能地追随着母狼的咽喉,却在击发前听见了日本人的吼叫。
"八嘎!"雪坡上冒出个戴屁帘帽的日本兵,刺刀尖上挑着只还在抽搐的狼崽。杆子的枪口立刻转了向——他孙子当年就是被这样的刺刀钉在门板上的。
母狼摔在冰面上的声音像面破鼓。狼孩从它嘴里滚出来,看见血正从母狼鼻孔往外喷。更可怕的是它的肚子——断冰茬子像把刀似的剖开了柔软的腹部,粉色的肠子正往外涌。
"呜..."狼孩发出幼犬般的呜咽,手忙脚乱地把那些温热的脏器往回塞。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眼泪突然变得滚烫,就像不懂为什么冰柱倒下的方向,正好砸中了三个扑来的日本兵。
杆子趴在雪地里,看着母狼用尾巴把狼孩往冰窟窿里扫。那畜生明明肠子都流出来了,却还能支撑着站起来。当日本人的子弹穿透它肩膀时,它居然扭头舔了舔狼孩脸上的泪。
"喝...快喝..."老猎人读懂了母狼的动作。它正把渗血的往狼孩嘴里塞,就像所有哺乳动物在临终前做的那样。冰面上的血越积越多,渐渐凝成诡异的图腾——像人又像狼,还像杆子萨满奶奶当年画的那些神符。
头狼的嚎叫突然从西面八方响起。杆子看见上百点绿火在树林里浮动,日本人开始慌张地往枪里压子弹。当第一匹狼咬住日本兵喉咙时,老猎人终于扣动了扳机——不过瞄准的是那个举着火把的军官。
狼孩蜷缩在冰窟窿里,嘴里还含着带血的。他听见冰层下传来奇怪的"咚咚"声,像是有人在敲打大地的心脏。母狼最后的体温正透过舌尖传来,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比狩猎、比撕咬、比任何狼群教他的事都重要的东西。
冰湖对岸,杆子扔掉了猎枪。他孙子要是活着,也该有冰窟窿里那个狼孩一般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