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柜台后数钱时,木门又被撞成了漫天木屑。
阿娇正在擦酒杯,吓得把抹布甩到我脸上。月光里立着三米高的黑影,浑身腐肉挂着青苔,左眼窝卡着半截斧头。
"要命了行乐!"阿娇揪着我后衣领晃,"你去年卖给猎户的驱熊符是不是假货?"
我甩开她跳上吧台,桃木剑在油腻的围裙底下硌得肋骨生疼。那东西胸口有个碗大的窟窿,能瞧见后面墙上褪色的财神像。
"这位熊兄,"我把铜钱串甩得哗哗响,"本店打烊了,想喝酒明儿请早——当然要是您愿意留下买路钱......"
熊掌拍碎了我最贵的威士忌。玻璃渣混着琥珀色酒液在它皮毛间流淌,竟凝成道道血痕。我这才看清它腐烂的爪尖勾着枚硬币,民国三年的袁大头。
"阿娇!朱砂葫芦!"
耳畔掠过银铃脆响,阿娇甩来的葫芦还带着她脖颈的温度。我咬破中指往葫芦底画符,那熊怪突然发出锯木头般的呜咽。
它用白骨森森的爪子探进胸腔的破洞,掏出一团褪色的红布。夜风拂开布料,竟是系着铜钥匙的红领巾。
葫芦突然发烫,我看见走马灯般的幻象:穿中山装的少年在松林间奔跑,惊雷劈断百年古树,他扑向颤抖的熊崽......
阿娇的尾巴卷走了我手里的葫芦。她耳坠叮咚作响,踮脚摸了摸熊怪低垂的头:"他找了你五十年呢。"
熊掌轻轻搭在我肩头,腐叶的气息里混着松脂香。它把袁大头放进我掌心时,硬币突然渗出滚烫的血。
后来我们在酒柜后发现个树洞,那把铜钥匙打开了我师父留下的暗格。阿娇说那晚她看见月光凝成小熊的模样,对着我们作揖。
现在每当下雨,珍藏柜里的"醉熊"特调就会泛起琥珀光。客人们都说这酒有松林的味道,我却总能尝到一丝锈涩的血气。
朱砂葫芦裂了道缝,在梅雨季总往外渗血珠。阿娇用尾巴蘸着擦酒柜,说这样能养出灵性,结果第二天所有龙舌兰都变成了淡粉色。
"这酒能测谎。"她晃着杯子里冒泡的液体,"上次老黄鼠狼说他没偷看狐仙洗澡,刚沾唇就吐了三斤跳蚤。"
我把葫芦塞进糯米缸里腌着,柜台下突然传来爪子挠木板的声音。蹲下去对上一双琥珀色圆眼,去年那只偷供果的浣熊正捧着发霉的袁大头。
"道爷饶命!"它被我的缚妖索捆成粽子还在扭,"我是闻着血腥味来的......哎您腰间那块玉佩真别致!"
阿娇突然从梁上倒垂下来,耳坠几乎扫到浣熊鼻尖:"小乖乖,见过会发烫的铜钱吗?"她指尖转着那枚带血硬币,在幽暗中泛着诡谲的微光。
铜钱突然剧烈震颤,吧台后的藏酒室传来木柜倾倒的轰鸣。我冲进去时,那坛"醉熊"正咕嘟嘟冒着泡,酒液在青砖地上汇成个箭头,首指后巷的古井。
井口趴着个湿漉漉的背影。蓝布衫褪成惨白,辫梢还滴着水草,看身形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转头时我后退了半步——整张脸像泡发的馒头,眼眶里游着两尾红鲤。
"道长收了这个。"她摊开掌心,五颗水淋淋的莲子排成梅花状,"替我把铜钱系在镇河兽的角上。"
阿娇的尾巴突然炸成鸡毛掸子:"等等!这姑娘手腕上有......"话没说完,井里涌出腥臭的黑潮。女鬼被拖下去时,一枚生锈的长命锁卡在了井沿。
我把铜钱按在锁上,锁眼突然渗出褐色的血。雾气里浮现零碎画面:戴瓜皮帽的少爷笑着往井里抛铜钱,穿蓝衫的小丫鬟在暴雨夜追逐什么,最后是青石板路上蜿蜒的暗红......
"是河祭。"阿娇不知何时蹲在了井边,尾巴尖沾着泥水画符,"铜钱锁魂,莲藕塑身——刚才那姑娘想借你的手复活。"
后巷传来唢呐声,纸钱顺着雨水漂进天井。我摸到藏在袖袋里的青铜酒爵微微发烫,转头看见酒柜上的"醉熊"正在月光下蒸腾出雾气,凝成个憨态可掬的小熊模样。
它对着古井方向作揖,酒液里浮出五十年前的山林。这次我看清了,雷雨天抱着熊崽逃命的少年,手腕系着的正是那枚长命锁。
(酒柜暗格里的青铜酒爵突然溢出琥珀色光芒,井中传来锁链断裂的巨响。阿娇的耳坠无风自动,浣熊趁机偷走了所有糯米团子)
青铜酒爵烫得我差点脱手,井里腾起的黑雾凝成个戴瓜皮帽的男人。他腰间缀着七枚铜钱,走起路来却像纸人在飘。
"我的莲儿呢?"男人嗓音像钝刀刮着陶瓮,井水开始漫过青石板,"那年用十八担聘礼换的童养媳......"
阿娇突然笑盈盈地插进我们中间,尾巴卷着那坛"醉熊"特调:"这位爷,您家莲儿是不是左耳垂有颗红痣?前些天在城隍庙赌骰子,她可欠奴家三吊钱呢。"
我趁机把长命锁按在酒爵上。锁面浮出细密裂纹,映出零碎记忆:穿蓝衫的小丫鬟深夜埋铜钱,被掐着脖子塞进井里时,腕间银镯刻着"周记当铺"。
井水突然沸腾,镇河兽的青铜角刺破水面。那怪物长着鲤鱼须和牛蹄,脊背布满藤壶,嘴里还叼着半截绣花鞋。
"五十年阳寿换她轮回!"男人尖叫着化作黑烟往酒爵里钻,"你这道士......"
我抄起泡着浣熊的糯米缸扣下去,阿娇的耳坠突然射出一道银光。酒柜里所有"醉熊"酒液倒卷而出,凝成个琥珀色的熊掌,把黑烟拍进井底。
青铜镇河兽突然口吐人言:"周少爷,你爹当年用我的角镇宅,可没说要管你家风流债。"它甩尾击碎井壁,露出半截腐朽的轿子,轿帘上绣着"周"字。
阿娇戳了戳我后腰:"小行乐,轿座底下有东西在闪。"
我摸到个生锈的铁盒,里头躺着本泛黄的账册。1953年农历七月十五,周家购入女童一名,花费银元二十枚,经手人签章是......我师父的道号。
酒爵突然裂成两半,井底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穿蓝衫的莲儿从水雾中升起,泡胀的脸庞正飞快褪去死气。
"多谢道长。"她腕间银镯坠下颗水珠,正巧落进我衣领,"劳烦把账册交给镇东头修鞋的老孟头。"
后来我们在老鞋匠家见到张泛白的红领巾,整整齐齐叠在雕花木匣里。他着账册上的签章,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当年我抱着小熊崽子逃出火场,听见周家少爷在井边狂笑......"
阿娇突然把醉熊酒泼向窗外。雨幕里浮出个穿中山装的少年虚影,他朝着古井方向深深鞠躬,转身化作星子融入夜风。
现在每当我擦拭青铜酒爵,裂痕里就会飘出松香混着井苔的气息。那只浣熊成了常客,总用偷来的供果换糯米团子吃。上周它醉醺醺地说,看见老孟头抱着个蓝布包袱往深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