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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下次轮回记得早点掀盖头

木门吱呀裂开一道缝。不是风,是团发光的绿雾挤了进来。

"老板,来壶最烈的酒。"绿雾里浮出张皱巴巴的人脸,说话时噗地冒出个气泡,炸开满屋酸腐味。

阿娇从二楼探出半截雪白身子,狐尾啪地甩在栏杆上:"死鬼,说过多少次了,放屁去后院茅房——"

话音未落,吧台前的老王突然摔了酒杯。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货车司机,此刻涨红着脸揪住邻座白领的领带:"我、我暗恋你三年了!每次看你在地铁啃饭团的样子都......"

绿雾得意地扭成麻花:"这是'真言瘴',比吐真剂带劲吧?"它又朝卡座区喷了口粉雾,几个纹身青年突然抱头痛哭:"大哥我对不起你!上次麻将赢的钱全藏在我家狗窝......"

阿娇的绣花鞋己经踩在我肩上。她倒挂在吊灯上,红绸肚兜垂下来像条鲜红的舌头:"行乐你再不动手,今晚客人都得把祖坟埋哪儿交代干净。"

我摸出张皱巴巴的镇魂符,符纸刚沾到绿雾就嗤啦燃起蓝火。雾气里传来尖叫:"别烧!我付钱!"一沓泛黄的纸钞拍在吧台,民国三十六年发行的金圆券。

"成交。"我迅速掐灭火苗,"但只能喝兑水的二锅头。"

阿娇的狐尾突然缠住绿雾。她瞳孔泛起鎏金色:"不对,你魂核里裹着戏袍的线头——生前是乾旦?"

绿雾剧烈颤抖起来。我趁机将符灰撒进酒里,墨绿瘴气渐渐凝成个清秀男人。他月白长衫沾满泥浆,鬓角还插着半朵蔫了的虞美人。

"我叫柳遇春。"他着空酒杯,指节有勒痕,"班主把我吊死在戏楼梁上那晚,说好来听《贵妃醉酒》的人......始终没来。"

阿娇忽然把脸凑近他脖颈轻嗅:"百年陈醋味,苦恋而死的冤魂啊。"她冲我眨眨眼,"你那些三清饮的存货......"

我肉疼地搬出青玉酒坛。柳遇春每饮一口,酒吧就变个模样。剥落的墙纸化作描金戏台,吊灯成了八角宫灯,连醉倒在地的老王都变成了穿长衫的看客。

雾气里浮现出1948年的冬夜。雪花穿过透明的柳遇春,落在他拼命护住的少年身上。那是个满脸煤灰的报童,正把皱巴巴的戏票往他手里塞:"柳老板,等我攒够钱......"

阿娇的尾巴突然扫过我手背。她指尖捏着张泛黄的戏票,正是刚才绿雾给的冥钞所化。我叹口气,将票根塞进柳遇春心口。

他整个人突然碎成流萤。最后一缕光尘飘向窗外,落在巷口乞丐怀里的旧收音机上。沙哑的京剧唱腔断断续续飘进来,老乞丐嘿嘿笑着摸出半朵褪色的绢花。

阿娇把头靠在我肩上:"当年你给我烧纸钱时,用的也是戏票呢。"她呼出的气带着狐媚香,"所以呀,才把我这只本该成仙的狐狸,熏成了地缚灵。"

我捏住她乱晃的尾巴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窗外最后一粒流萤忽然爆开,化作漫天金粉。阿娇的发簪叮咚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时,后颈落下一滴温热的泪。

白玉簪滚到老乞丐脚边时,我闻到了孟婆汤的酸涩味。这老东西袖口露出的皮肤正在蜕皮,新生的鳞片泛着青灰。

"典当狐尾,换三碗醒魂汤。"阿娇踹开鬼市当铺大门时,九条尾巴像开屏的孔雀。当铺掌柜从账簿里抬起半张骷髅脸,腐肉里钻出几只白蛆。

我揪住她后颈往回拽:"你当这是三百年前?现在狐尾市价跌得比冥币还快。"

柜台里突然伸出只缠满绷带的手,指尖轻触阿娇的玉簪。绷带层层崩裂,露出截焦黑的小臂——那分明是我的笔迹,十七岁那年给枉死新娘写的超度符。

"典当记忆,换你想要的答案。"绷带里传来沙哑女声,震得货架上的陶罐嗡嗡作响。有个罐子裂开缝,流出猩红的液体,分明是去年中元节我卖给夜游神的女儿红。

阿娇的尾巴突然缠住我的腰:"当年你把我从乱葬岗刨出来时,身上就有这玉簪。"她耳垂滴下血珠,"你说'捡个陪葬品不犯法吧',可你右手小指明明在发抖。"

鬼市上空忽然飘过柳遇春的唱腔。老乞丐的收音机在放《牡丹亭》,杂音里混着报童的叫卖声。我摸出三清饮猛灌,酒液却变成滚烫的铜钱雨。

幻境里是民国三十七年的戏园子。阿娇穿着素白旗袍坐在二楼包厢,发间别着那支白玉簪。台下喝彩的看客们脖颈都有勒痕——全是枉死的水鬼。

"第五次了。"她对着空荡荡的包厢自语,"你说会带着八抬大轿来......"指尖划过玉簪的莲花纹,花瓣突然渗出鲜血,在簪头凝成个"囚"字。

我惊醒时正攥着阿娇的尾巴尖。鬼市当铺的灯笼变成惨白的纸钱,老乞丐蹲在门口啃烤红薯,焦糊味里混着腐肉气息。他怀里的收音机在播天气预报:"今夜子时三刻,有百年难遇的狐仙泪雨......"

阿娇突然把玉簪插进柜台缝隙。绷带手掌剧烈抽搐,从裂缝里拽出张泛黄的契约。我瞥见落款处的血指印——那是我二十岁生辰那夜,给酆都路137号送去的婚书。

"原来你典当的是这个。"她抖开契约,纸页间飘落几片干枯的虞美人花瓣,"用三十年阳寿换我滞留人间,行乐道长真是做亏本买卖的天才。"

鬼市深处传来梆子声。老乞丐的烤红薯滚到我脚边,裂开的焦皮下露出半截手指。阿娇的尾巴突然暴长,卷起当铺掌柜的骷髅头砸向虚空:"看了这么久,孟婆大人不嫌累?"

收音机突然爆出刺耳杂音。柳遇春的唱词变得支离破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报童的叫卖声插入其中:"号外!永安戏院名角昨夜失踪......"

我摸出三枚乾隆通宝拍在柜台。绷带手掌缩回地底前,弹过来个青瓷小瓶。标签上是我熟悉的字迹:"给阿娇的醒酒药——行乐,民国三十七年立春。"

阿娇拔下玉簪时,簪头莲花突然绽放。血色雾气中浮现出我倒在血泊里的画面,道袍浸透暗红。她九条尾巴同时炸毛:"这是......"

老乞丐的笑声突然变得清亮。他撕下脸皮,露出柳遇春的面容,手中绢花燃起青色火焰:"当年班主吊死我的麻绳,现在还拴着三十六个戏魂呢。"火焰映出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吊死鬼,戏服下摆都在滴水。

阿娇的狐尾将我甩到身后。她发间玉簪发出凤鸣,鬼市天空裂开道金光。我怀里的三清饮酒坛突然滚烫,坛底浮现血色符咒——那是我从未画过的往生咒。

"第五个劫数来了。"她回头时瞳孔变成竖线,"这次你要是再......"

老乞丐手中的绢花突然爆开。无数虞美人花瓣化作钢针,暴雨般射向阿娇心口。我本能地扑过去,却闻到浓烈的三清饮香气——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我把最后一滴酒喂给奄奄一息的小白狐时,也是这个味道。

钢针穿透胸膛时,我听见琉璃碎裂的脆响。不是骨头,是阿娇玉簪上的莲花坠。那些淬毒的虞美人花瓣,此刻正在我血管里开成连绵的春色。

"蠢道士!"阿娇的尾巴卷住鬼市天空裂开的金光,九条狐尾燃起青白火焰,"三百年前你替我挡天雷,两百年前挡狐火,现在连绣花针都要挡......"

老乞丐的脸皮在火焰中剥落,露出我二十岁时的模样。他手中绢花化作铜烟枪,正是我师父的遗物:"小行乐,你给狐妖续的命,该还了。"

阿娇突然僵在原地。她颈间浮现暗红锁链,锁头正是玉簪的形状。我咳着血笑出声:"师父,您连孟婆汤都掺水了吧?这锁链......明明是您当年亲手给她戴上的聘礼。"

鬼市地砖突然翻涌如浪。无数陶罐破土而出,每个罐口都探出张熟悉的脸——前西世的我。穿道袍的、披袈裟的、戴西洋礼帽的,都在重复同一句话:"第九十九根狐尾,就能补全她的仙骨......"

阿娇的火焰陡然熄灭。她颤抖着摸向发间,原本的九条尾巴只剩三条。被烧焦的断尾处,露出森森白骨。

"想起来了吗?"老乞丐——或者说我师父——敲着烟枪冷笑,"每世取你两条尾巴炼续命丹,这蠢徒弟就疯了一样去送死......"

柳遇春的唱腔突然从西面八方涌来。鬼市灯笼全变成惨白的招魂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我的生辰八字。阿娇的玉簪迸裂,碎片中飞出无数画面:

第一世我跪在暴雨里,用桃木剑挖自己心脏;第二世我绑着炸药跳进狐仙庙;第三世我在批斗会上吞下写满符咒的纸......每一帧都在阿娇的尖叫声中染成血红。

"这次换我。"她突然咬断自己三条尾巴,狐血溅在师父脸上滋滋作响,"老东西,酆都路137号的房契还在我手里......"

师父突然惨叫起来。他手中的铜烟枪融化,露出半张腐烂的狐脸。我这才看清,烟嘴处嵌着的正是阿娇百年前被拔下的犬齿。

三清饮酒坛突然炸开。酒液在空中凝成彼岸花的形状,孟婆的乌篷船从花心钻出。撑船的老妪揭开斗笠,露出和阿娇七分相似的脸:"小狐狸,老身来接第一百个祭品。"

阿娇把断尾塞进我怀里。温热的狐血竟带着三清饮的香气:"记不记得你说过,等狐狸尾巴掉光就带我私奔?"她染血的指尖点在我眉心,"这次咱们提前走......"

师父的躯体突然膨胀成巨型狐尸。腐烂的尾巴扫过之处,鬼市建筑如纸片般燃烧。孟婆的船桨重重拍在水面,冥河倒灌进燃烧的街道。我抱着逐渐透明的阿娇跳上船头,看见船尾系着个熟悉的青玉坛——里面泡着九十八条狐尾。

"其实你每次买的胭脂......"阿娇在我耳边呢喃,"都是用尾巴换的......"

柳遇春的唱词混着孟婆的调子飘来。乌篷船穿过燃烧的鬼市,我看见年轻时的师父跪在岸边,正把沾血的玉簪递给穿嫁衣的阿娇。而十七岁的我躲在树后,手里攥着刚折的虞美人。

船头撞碎月光时,我怀里抱着的不再是阿娇,而是件血迹斑斑的嫁衣。孟婆的船桨每划一次,嫁衣上的金线就脱落几根,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齿痕——那是我前西世咬断狐尾时留下的牙印。

"第一百根尾巴要现世了。"孟婆摘下斗笠,白发间垂落的银铃正是阿娇脚链的款式,"你师父在酆都路137号摆了合卺酒,新郎官该换道袍了。"

我扯开衣襟,胸口的虞美人花蕊里嵌着半截玉簪。花瓣突然张开利齿,撕下我肩头血肉。飞溅的血珠在空中凝成镜子,照出三百年前的画面:阿娇还是只幼狐,正用乳牙啃我道冠上的流苏。

"收手吧。"我蘸着血在船帮画符,图案却变成喜字,"你把我困在轮回里五百年,就为凑齐炼仙丹的材料?"

冥河突然沸腾。无数青面獠牙的水鬼托着红漆托盘浮出水面,每个托盘都盛着根狐尾。最前排的水鬼咧开嘴笑,露出我师父的镶金门牙:"好徒儿,你大婚时为师要坐主桌......"

嫁衣突然活过来缠住我的脖子。金线勒进皮肉时,我尝到了阿娇血的甜腥味。孟婆的船桨重重拍在我后心,吐出的鲜血染红了整条冥河。

"这是第九十九次拜堂。"孟婆从嫁衣袖中掏出盖头,"每次你都掀了盖头就跑,害老身被月老扣了五百年绩效。"

水鬼们开始敲打人皮鼓。我握着的半截玉簪突然发烫,簪头莲花里传出阿娇的尖叫。嫁衣领口应声裂开,露出张黄符——竟是我二十岁那年,贴在酆都路137号门梁上的镇魂符。

"阿娇!"我咬破舌尖喷在黄符上,"你答应过要等我......"

冥河上空突然飘雪。不是雪,是燃烧的纸灰。阿娇的虚影在纸灰中闪现,九条尾巴只剩半条骨茬。她手中握着我的桃木剑,剑尖正对着自己心口。

"行乐,你送我的胭脂盒底下......"她的声音混进鼓点,"藏着轮回锁的钥匙......"

师父的狂笑震碎了几只水鬼。他脚下的托盘突然长出狐尾,卷住我的腰往河底拽。嫁衣的广袖缠住孟婆船桨,整条船开始倾斜。

我摸到腰间硬物。那个总是装着三清饮的葫芦,此刻摸起来像块滚烫的烙铁。扒开塞子,酒香竟变成阿娇身上的媚香。

仰头灌酒时,无数记忆碎片涌进来:

第二世我扮作货郎,用糖人骗她现出原形;第西世我假装土匪,抢了她当压寨夫人;第七世我们在破庙里烤红薯,火星点燃了她的尾巴毛......

"这次不骗你了。"我扯断嫁衣金线,露出胸口完整的虞美人纹身。花瓣突然绽放,每片都映着阿娇不同年岁的模样。

孟婆的船桨突然断成两截。冥河倒流回天空,水鬼们的托盘变成纸钱。师父在漩涡中咆哮,镶金门牙崩飞出来,正中我掌心的玉簪。

"阿娇!"我将玉簪刺入虞美人花心,"你给老子醒过来——"

整条冥河凝固成冰。阿娇的虚影突然实体化,断尾横扫过师父的残躯。她指尖燃起狐火,火中浮现我们初遇时的乱葬岗:十七岁的我正手忙脚乱给她包扎后腿,道袍下摆撕成了绷带。

"第一百根尾巴在这里。"她忽然抓起我的右手按在她心口,"你摸过九百九十九次,怎么就发现不了?"

掌下传来剧烈心跳。虞美人纹身突然脱落,化作红绸缠住我俩手腕。孟婆弯腰捡起盖头,露出她后颈的刺青——正是我当年刻在玉簪上的"乐"字。

"礼成。"她将船桨抛向虚空,"下次轮回记得早点掀盖头。"

冥河尽头出现熟悉的酒吧招牌。阿娇的尾巴不知何时恢复了七条,正卷着师父的铜烟枪当发簪。我低头看腕间红绸,发现是张当票:

"典当物:千年道行。换取:行乐阳寿十年。当期:永世不赎。"

阿娇突然咬住我耳朵:"你兜里的戏票该过期了。"她指尖夹着柳遇春送的金圆券,"陪我去听《牡丹亭》,我就告诉你胭脂盒藏在哪......"

远处传来梆子声。酆都路137号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出门前两串脚印——大的是我二十岁时的布鞋印,小的是狐狸的梅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