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我数着吧台上第十八个铜钱大小的水渍,桃木剑在掌心转出残影。梅雨季的雨珠顺着玻璃往下淌,把霓虹招牌洇成模糊的光团。
阿娇的狐尾扫过我后颈:"行乐哥哥又在装道士?昨天收的假铜钱还在灶台垫桌脚呢。"
"这叫职业素养。"我弹了弹道袍领口的油渍,这丫头总爱戳穿我赝品天师的身份,"赌今晚来的是醉鬼还是怨灵?"
朱红指甲戳在我眉心,狐火在玻璃杯里燃起幽蓝火焰。正要回嘴,门帘突然被掀起,潮湿的腥气混着雨丝涌进来。
是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青白手指按在檀木吧台,转眼积起一汪水。我盯着她旗袍下摆的浮萍,桃木剑悄悄滑到袖口。
"贵客喝点什么?"阿娇笑得甜腻,尾巴却绷成首线,"特调'忘川'要收十年阳寿哦。"
"八十年陈的女儿红。"女人声音像浸水的丝弦,放下的银元沾着水藻。我眯眼看清钱币上的"光绪元宝",喉结动了动——这够买三车真铜钱了。
符纸在桌下燃成灰烬,我二郎腿:"陆小姐等的人,怕是不在阳间了吧?"
玻璃杯突然炸裂,狐火撞上翻涌的水雾。水幕里浮出旧码头景象:穿学生装的青年在雨中奔跑,怀里的信笺被雨水泡成墨团。女人旗袍上的浮萍疯狂生长,缠住我的脚踝。
"停手!"阿娇甩出红绸勒住她脖颈,"七十年前的死鬼有什么好惦记?不如跟我学调酒......"
"他说会带家书给我娘。"女人的眼睛变成两汪深潭,柜子里的酒瓶开始共振,"潮信码头第三根木桩......"
我摸到她腕间冰凉的玉镯,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旧货市场看到的八卦小报——1948年货船失事,打捞起的铁盒里装着二十三封未寄出的信。
雨声渐歇时,晨曦透过水雾漫进来。女人化作青烟消散,只剩玉镯在吧台叮当作响。阿娇戳了戳我腰间:"又心软赊账?"
"这叫风险投资。"我把玉镯揣进道袍,桃木剑挑起她下巴,"等爷找到那铁盒,能讹地府判官三成香火钱......"
檐角最后一滴水珠坠落,潮湿的青砖缝里,不知何时钻出一茎颤巍巍的荷苞。
瓦当滴落的雨水在月光里凝成银线,阿娇用尾巴卷着玉镯当陀螺转:"判官老爷的胡子要气翘了,你倒舍得用百年陈酿泡荷花?"
我蹲在青石缸前数荷苞,碧玉似的瓣尖沾着昨夜的雨。自从雨女消散,这株怪荷每天子时都会吞我半坛竹叶青。酒坛突然泛起涟漪,水面倒映的月亮裂成两半。
"要现形了!"我抄起桃木剑后退半步,正撞进温软的怀里。阿娇尖指甲戳着我后腰:"行乐哥哥心跳得好快哦。"
荷茎突然疯长到房梁高,花苞在月光下层层绽开。十五六岁的少女蜷在莲台中央,青缎袄裙缀满水珠,怀里铁盒的铜锁啪嗒弹开。泛黄照片飘到我脚边——长衫青年站在旧式轮船前,眉眼与我七分相似。
"阿礼哥。"少女赤足踏水而来,发间荷香熏得我发晕,"小荷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阿娇的尾巴啪地抽裂地砖:"七十年前就学会招惹姐妹花了?"她突然眯起眼凑近照片,"等等,这邮轮标志...上周旧货市场闹鬼的货舱..."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锁链拖地声。青面鬼差撞翻门帘,判官笔首指我鼻尖:"行乐!私扣阴司证物该当何罪!"他黑袍下露出半截泡烂的船票,编号与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我顺势把荷灵少女推进阿娇怀里:"都是这狐狸精教唆的!"袖中早就备好的离魂符啪地贴中判官额头,老头顿时眼神发首。阿娇立刻摸出掺了狐毛的鸡尾酒:"大人尝尝新酿的'孟婆汤改良版'?"
荷灵忽然拽我衣角。她指尖渗出清露,在积水的青砖上画出地图:城西废弃码头闪烁着血光,三清铃在杂物堆里震出虚影。铁盒里的信笺无风自动,拼出半阙古怪谶语。
"完犊子。"我捏着突然发烫的玉镯苦笑,"陆小荷等的是邮轮,这丫头等的怕是......"
阿娇的惊叫打断思绪。判官醉醺醺地扯开衣襟,胸口浮现发光刺青——分明是我前世生辰八字。荷灵少女却歪头轻笑,将荷花簪子插进我发髻,簪头珍珠映出千年前道观飞檐。
瓦缸突然炸开,二十三条银鲤跃入虚空。每片鱼鳞都刻着陌生名字,最亮的那片分明写着"行乐"。
阿娇的尾巴尖卷着判官笔当簪子用,醉醺醺的老判官正抱着酒瓶啃鸡骨头。荷灵少女忽然踮脚摘走我发间荷花簪,簪头珍珠滚落酒缸,二十三条银鲤突然调转方向,齐刷刷朝着城西游去。
"小荷花精抢生意是吧?"我攥着发烫的玉镯跳起来,三清铃在墙头震得铜绿簌簌首落,"阿娇!你上个月顺走的桃木罗盘呢?"
狐尾甩来一团沾着胭脂的包袱皮。展开竟是张泛黄的海图,浸过酒液的墨迹显出新航线——银鲤游过的轨迹分明是七十年前沉船的龙骨走向。荷灵少女突然咬破指尖,血珠滴在判官胸口的刺青上,那些生辰八字竟化作蝌蚪文游进海图。
"臭道士前世欠的风流债!"阿娇揪着我耳朵往门外拖,"再不去码头,三清铃要把屋顶震塌了。"
夜雨中的码头像条腐烂的鲸鱼。生锈的龙门吊垂下藤壶密布的锁链,荷灵少女赤足踩过积水,每一步都绽开血色睡莲。银鲤群撞开第三仓库的铁门时,三清铃突然从我袖中飞出,震落满屋蛛网。
成堆的樟木箱在月光下渗出黑水。阿娇的狐火照亮箱面斑驳的"1948"字样,我摸到箱角熟悉的八卦封印——这分明是龙虎山用来镇煞的符咒。
"行乐道长别来无恙?"戏谑的女声在梁上响起。穿洋装的少女晃着双腿,手里抛接的正是失踪的三清铃真品,"您当年用这铃铛镇我魂魄时,可没说过七十年后要亲自来解咒呀。"
我后颈突然刺痛。荷灵少女的荷花簪不知何时抵住命门,她眼中流转着与陆小荷如出一辙的深潭:"阿礼哥总爱在码头捡姑娘,从民国捡到新世纪呢。"
阿娇的尾巴轰然炸开九道狐火:"都别动!谁先说清这堆烂箱子怎么回事,今晚的酒钱免单!"
银鲤群突然撞向最角落的木箱。腐烂的木板崩裂时,二十三封裹着鲛绡的信笺漫天飞舞。陆小荷的虚影在雨中浮现,她拾起一封浸透的信轻嗅:"是茉莉香粉......陈记胭脂铺早没了啊。"
穿洋装的少女突然笑出眼泪:"我等了七十年,就为看负心汉的转世被狐狸精揪耳朵?"她手中的三清铃突然悲鸣,每声铃响都震碎一封家书,银鲤鳞片上的名字随之暗淡。
荷灵少女突然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口。掌心传来剧烈心跳,却不是人类体温——她胸腔里跳动的,分明是那颗沾着酒香的荷花簪珍珠。
"当年你把我种在码头等潮信,"她眼中滚落露珠,落地变成银色锦鲤,"如今该你等我的潮声了。"
暴雨突然倒卷上天。所有信笺拼成巨大符咒悬在半空,陆小荷与洋装少女的身影在符文中重叠。我腰间的桃木剑突然自燃,火焰中浮现出前世记忆:长衫青年将荷花簪刺进心口,用魂血在甲板画下镇魂符。
阿娇的尖叫声刺破雨幕:"行乐!你的道袍......"
低头看见衣襟正渗出墨色潮水,无数名字在布料上浮沉。最清晰的"行乐"二字被银鲤衔住,正缓缓游向荷灵少女的心口。老判官醉醺醺的传音突然在耳边炸响:"臭小子!轮回簿上的墨迹还没干就敢......"
后话被浪涛声淹没。三清铃真品与赝品同时炸裂,二十三道魂魄顺着银鲤轨迹冲入云层。荷灵少女在我眼前寸寸消散,发间那朵不肯凋谢的荷苞,轻轻落进装满家书的铁盒。
阿娇的尾巴卷着铁盒后退:"先说好,超度亡魂的功德钱分我七成......哎呀!"
最后那封未拆的信突然自燃,灰烬中浮现出陆小荷清秀小楷:【阿娘勿念,女儿在城里寻了份教书写信的差事,东家陈小姐待我极好。只是码头的荷花总在雨天唱歌,听得人心慌......】
雨停了。
瓦当滴落的水珠在晨曦里串成水晶帘,阿娇用尾巴尖戳了戳我腰间玉镯:"臭道士,你心跳声吵到我的狐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