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寒风卷着细雪扑在荣国府朱红的宫墙上。怡红院内,猩红毡帘将刺骨的寒气隔绝在外,地龙烧得正旺,铜火盆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宝玉裹着江牙海水纹的狐皮大氅,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林妹妹披着鹤氅在雪中踏雪寻梅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
"二爷又在想林姑娘了?"晴雯捧着个掐丝珐琅手炉进来,炉盖镂空处飘出淡淡的龙脑香,"老太太今儿传了话,晚上要在暖香坞摆宴,特意吩咐厨房做牛乳蒸羊羔,说是给二爷补身子。"宝玉闻言精神一振:"可是那道用初生胎羊做的名菜?我只听老太太说过,还从未尝过。"
此时的贾府厨房,张才叔正站在灶台前,神色比往常更加凝重。他面前的案板上,躺着三只裹着胎衣的初生羊羔,通体雪白,尚未睁开的眼睛紧闭着。这道菜太过奢靡,向来只供贾府有年纪的主子享用——按照规矩,需选未足月的胎羊,用牛乳浸泡整整十二个时辰,再加入人参、鹿茸等名贵药材,以文火慢蒸三个时辰。
"师傅,这牛乳......"小五望着一旁装满鲜奶的木桶,咽了咽口水。张才叔瞪了他一眼:"这是特意从城郊庄子上送来的初乳,一滴都不许浪费!"他小心翼翼地将羊羔放入陶瓮,倒入牛乳,又撒上当归、枸杞等药材。陶瓮封口前,他对着案板上的羊羔默默念了句往生咒——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毕竟如此杀生取食,实在有违天道。
暖香坞内,贾母穿着猩猩毡斗篷,戴着赤金点翠的抹额,正与邢夫人、王夫人闲话。屋内西壁皆是彩绘泥墙,各色香料混着炭火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宝玉那孩子,自从林丫头去了,身子越发弱了。"贾母轻轻咳嗽了两声,"今儿这牛乳蒸羊羔,正是大补的,让他多吃些。"
王熙凤笑着揭开食盒,一股浓郁的奶香混着肉香扑面而来。白瓷碗里,羊羔蒸得酥烂,乳白的汤汁上漂浮着枸杞,宛如琥珀点缀在羊脂玉上。"老祖宗,这道菜最费工夫。"王熙凤用银匙舀起一勺汤,"单是那牛乳,就得用三头刚产崽的母羊,连着蒸制时的火候,都得时刻盯着。"
宝玉入座时,目光扫过席上的菜肴。除了牛乳蒸羊羔,还有糟鸭信、野鸡爪子等下酒菜,但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道禁忌美味。他夹起一小块羊羔肉,入口即化,奶香混着肉香在舌尖散开,还有药材的回甘。然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味道太过奢靡,吃着竟有些难以下咽。
宴席过半,忽听得院外传来争吵声。原来是几个婆子围着厨房小厮,吵嚷着要些剩饭剩菜。"平日里也就罢了,今儿这么大的宴席,难道连口汤都不给我们?"为首的婆子叉着腰,"那牛乳蒸羊羔,主子们吃剩的骨头,总该赏我们些吧?"
张才叔黑着脸出来,手里拿着个破瓦罐:"这是蒸羊羔剩下的汤汁,你们分了吧。但丑话说在前头,这道菜的做法,半个字都不许传出去!"婆子们千恩万谢地接过瓦罐,却不知这看似寻常的汤汁,在黑市上能卖到十两银子一瓢。
这场风波很快平息,但宝玉却无心再宴。他借口身体不适离席,独自漫步在雪后的大观园。月光洒在地上,映得积雪泛着清冷的光。路过稻香村时,他听见李纨屋内传来纺车声,还有贾兰朗朗的读书声。透过窗户望去,桌上摆着的不过是萝卜白菜,与暖香坞的奢靡形成鲜明对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宝玉喃喃自语,想起前日在街上看到的情景——寒风中,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翻找垃圾,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攥着半块硬邦邦的窝头,视若珍宝。而贾府里,一顿宴席就要耗费数十只胎羊,这是何等的讽刺?
回到怡红院,晴雯正守着炭火,将牛乳蒸羊羔重新热了热:"二爷,这可是老太太特意吩咐留给你的。"宝玉望着碗里的菜肴,良久才道:"你端去给刘姥姥吧,她老人家比我更需要。"晴雯一怔,随即明白了宝玉的心意,轻轻点了点头。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贾府的雕梁画栋。而那道禁忌的牛乳蒸羊羔,依旧在豪门深宅中流传,见证着这个家族的奢靡与腐朽。当宝玉将这道佳肴送给刘姥姥时,他或许不曾想到,这个小小的举动,竟成了日后贾府败落时,少有的一丝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