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起时,千雪正在厨房试图用微波炉加热味噌汤。我开门看见母亲拎着大包小包站在走廊,头发上还沾着虹桥机场的雨水。
"儿子,妈给你带了鲜肉月饼——"她的目光越过我,定格在厨房门口呆立的千雪身上。味噌汤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千雪手忙脚乱地鞠躬:"您好,我是森田千雪。"微波炉突然"叮"的一声,吓得她差点打翻汤碗。
"森田?"母亲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鲜肉月饼滚出来,"你父亲是不是森田健一?"
千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像是突然被推上审判台的囚徒。她后退时撞到餐台,摆在边上的茶碗——那个她说是父亲珍爱之物的天目盏——坠落在地,碎成三片。
"妈,你认识千雪的父亲?"我弯腰去捡瓷片,锋利的边缘划破食指。千雪惊呼一声冲过来,却在碰到我的手时也被碎片割伤。两滴血同时落在青瓷片上,竟诡异地交融在一起。
母亲盯着那摊血迹,声音发颤:"1998年,东京国际金融研讨会..."她突然转身翻包,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不是这个人?"
照片上是年轻的母亲站在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中间。我一眼认出角落里那个戴圆框眼镜的日本男人——千雪父亲年轻时的模样。而站在他旁边搭着他肩膀的...
"这是爸?"我指着那个笑容爽朗的中国男人。他领带上别着的,正是千雪照片里出现过的银行徽章。
千雪突然用日语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我转头看她时,发现她在哭,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他说什么?"母亲急切地问。
我拇指抚过千雪的手背:"她说'原来如此'。"
那晚母亲执意要住酒店。送她下楼时,在电梯里我终于忍不住:"到底怎么回事?"
母亲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你爸和森田是东京分行时期的室友,后来..."电梯"叮"地到达一楼,"后来森田突然调回日本,再没联系。"
"为什么千雪从没提过?"
"也许,"母亲深深看我一眼,"有些伤口太深了。"
回到公寓,千雪己经收拾好碎片,正用金漆修补茶碗。这是日本的"金缮"工艺——用黄金修补残缺,让伤痕成为器物历史的一部分。她抬头时眼睛还是红的,却对我笑了笑:"父亲教我的。"
我蹲下来握住她沾满金粉的手:"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窗外的雨下大了,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千雪的声音混在雨声里:"父亲说...他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他。"
"我爸?不可能!"
"二十年前,"千雪用金笔描着一道裂纹,"东京分行有笔贷款出了问题,你父亲是负责人...但最后承担责任的却是父亲。"她突然用力过猛,金漆溢出裂痕,"他被调去札幌乡下分行,从此...再也不说中文了。"
我胸口发闷,想起千雪短歌集里那首:"父亲醉酒时/书架上中国词典/落满灰尘的/仇恨比爱/更沉重"
"所以你接近我..."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
千雪猛地抬头,金漆蹭在脸颊像道伤疤:"一开始是...我想看看仇人的儿子什么样。"她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一道细疤,"这是十五岁时父亲醉酒划的,他喊着'姜'这个姓氏。"
我伸手触碰那道疤,她却抓住我的手腕:"但后来...在浅草寺看见你仰头看飞鸟的样子..."她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肤,"和你父亲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
雨声渐急,我们跪在碎瓷片之间接吻,唇齿间有血和金粉的味道。千雪的和服腰带散开,露出里面那件印着"我爱上海"的廉价T恤——她昨天在城隍庙买的。
第二天清晨,我在满室金粉中醒来,发现千雪不见了。餐桌上留着修补好的茶碗,金线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旁边是她的手机,屏幕停在一封刚收到的邮件界面:
"千雪様
即刻帰国のこと
森田家と姜家の旧怨を断つため
—— 父"
邮件附件是张照片:一把出鞘的武士刀摆在族谱上,旁边是那个天目盏的完整版——显然家里还有一个。
我正盯着照片出神,门锁转动。千雪拎着豆浆油条进来,身上穿着不可思议的搭配:纯白振袖和服配破洞牛仔裤,头发却梳成中国式的麻花辫。
"早啊。"她用中文说,语气轻松得像往常一样,如果忽略她红肿的眼皮的话。
我举起手机:"这个..."
"父亲的习惯。"她把油条撕成两半,"每次要谈重要事就摆刀。"突然咧嘴一笑,"知道吗?我今早去了静安寺,求签说今日宜嫁娶。"
"千雪..."
"嘘——"她把半根油条塞进我嘴里,"我订了今晚回东京的机票。"从和服袖袋掏出一张纸拍在桌上,"但走之前,先陪我去趟这里。"
那是瑞金医院的预约单,妇科早孕检查。我差点被油条噎住:"你...?"
"假的。"千雪眼睛亮得吓人,"我们拍张假报告寄回去,气死老头子。"见我不说话,她突然跪坐下来,振袖铺展如雪,"开玩笑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拉起她,发现牛仔裤口袋里露出首饰盒一角。打开是对素戒,内圈刻着汉字"叛"。
"昨晚你睡着后订的。"她低头玩着辫梢,"在中文里,这个字是'背叛',但日语里读作'aragau'——'反抗'的意思。"
我戴上戒指,发现内侧还刻着小小日期:我们东京初遇那天。千雪的手指穿过我的:"无论父亲们有什么恩怨...我想叛逆一次。"
傍晚的暴雨来得突然。我们被困在公寓里,停电后的烛光中,千雪翻出一副扑克:"玩真心话大冒险?"
她抽到的第一张牌就让她耳根通红:"说、说出最羞耻的幻想..."
窗外的闪电照亮她的眼睛:"想看你穿我父亲的西装...在银行金库里吻我。"她踢翻烛台扑过来,"现在就要。"
在黑暗中去机场的路上,出租车收音机播着台风预警。千雪靠在我肩上玩戒指,突然说:"其实我知道父亲为什么恨你父亲。"
"嗯?"
"因为他们太像了。"她的呼吸喷在我颈窝,"一样固执,一样...爱得笨拙。"
浦东机场的出发大厅灯火通明。换登机牌时,千雪突然从托运箱里拿出个长条盒子:"穿上。"
是套九十年代的银行制服,胸牌上赫然写着"姜"。
"父亲衣柜里偷的。"她踮脚为我整理领带,"现在,姜先生,请送您的日本女友去登机口。"
过安检前,千雪突然转身大喊:"一週間!"周围旅客纷纷侧目,她却笑得灿烂,"最多一週,我就回来继续当你的'叛徒'!"
我站在隔离带外,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白色和服在灰色候机厅里像盏不会熄灭的灯。首到她消失在转角,我才发现制服内袋有东西:那张泛黄的老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
"健一兄:
上海的风会记得我们的约定
—— 姜 1999.春"
照片边缘,有被泪水晕开的痕迹。不知是二十年前父亲的,还是今早千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