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一片冰冷、混沌的泥沼。罗朗觉得自己正沉溺其中,被无尽的黑暗和疼痛拉扯着。高烧在他体内肆虐,寒冷与灼热交替,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一团剧痛和麻木的集合。耳畔有时会响起模糊的轰鸣声,有时是遥远的狗吠和人声,它们扭曲变形,混杂着枪响和爆炸的回声,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他感觉到身体被移动,被触碰,每一次颠簸、每一次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想吼叫,想反抗,但喉咙里只能发出沙哑的、微弱的呻吟。
在半梦半醒、半昏迷半清醒之间,他感知到不同的气味:泥土、血腥、腐烂,然后是一种新的、辛辣而刺鼻的气味——消毒水?是了,像某种原始的酒精或者碘类消毒剂。接着是药物苦涩的味道,混合着潮湿、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灰色地带的陈旧空气。
有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不是那些追捕的叫喊,而是相对平静、带着某种目的性的交谈。语言陌生,但他能分辨出语气中的评估和判断。他感觉到冰凉的金属器械触碰着他的身体,感觉到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脆弱的皮肤。有温暖的手按在他的伤口附近,动作专业而迅速,带来短暂的剧痛,然后是绷带缠绕、勒紧的感觉。疼痛像被重新点燃,他身体猛地抽搐,发出痛苦的低吼,但随即又被某种药物或者虚弱拉回了黑暗。
他感觉到有人在检查他的怀里,他的身体。那冰冷、坚硬的“零件”被取出,他拼命想阻止,想说它们是他的,是他的筹码,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听到那些人在看到“零件”时发出了惊讶、好奇、或者兴奋的声音。然后是他的**求生刀**,从他手中(或者身边)被拿走。刀柄熟悉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虚感。
他在一片冰冷而潮湿的硬板床上醒来,或者说是从深度的昏迷中浮起。高烧依然没有完全退去,身体像被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寒冷,但头脑却因为药物的作用而稍显清明。疼痛像蛰伏的野兽,虽然不再疯狂咆哮,但依然在那里,低声呜咽,提醒着他身体的每一处损伤。
他缓慢地眨动眼睛,视野不再模糊。头顶上方是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光芒摇曳,将影子投射在布满污渍和霉斑的木质天花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酒精、药物以及潮湿发霉的陈旧气味。耳畔是遥远而嘈杂的人声,偶尔夹杂着狗叫和机械轰鸣声——是那个灰色定居点特有的背景音。
他躺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墙壁是用粗糙的木板和铁皮拼接而成,缝隙里透进微弱的光线。房间里摆设简陋,一张他躺着的硬板床,旁边是一个摇摇晃晃的木桌,上面放着一些看起来很旧的金属托盘、沾着污渍的玻璃瓶子、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医疗器械。这里不是医院,甚至不是正规诊所,更像是一个隐藏在角落里的,地下医疗点。
他尝试动了动身体,剧痛瞬间像电流一样袭来,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肋部被缠绕得非常紧,疼痛深邃但固定,似乎断骨被固定住了。左腿也打了夹板,用布条缠绕固定在硬板上,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会带来撕裂般的痛。左臂依然吊在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高烧让他感到头晕和虚弱,但至少,他似乎正在被救治。
谁救了他?为什么?
正当他试图回忆和评估时,房间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身材不高,穿着一件看起来很旧的、沾着污渍的绿色手术服,脸上戴着一个简陋的布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疲惫但异常清澈和专注的眼睛,带着某种不属于这个灰色世界的,令人意外的平静。她手里端着一个金属托盘,上面放着一些瓶子和注射器。
她走到床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放下托盘,然后开始检查他身上的绷带和夹板。她的动作专业而迅速,手法熟练,显然是一名医务人员。在检查肋部伤口时,她的手指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带来一丝冰凉。
“醒了?”她用一种低沉、平静的声音问道,是带着当地口音的英语。
罗朗没有立刻回答。他观察着她,眼中带着警惕和疑问。她的专业手法与这个简陋、混乱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救他?
“你受伤很重。”她没有强求他回答,而是继续检查伤势,“肋骨有断裂,左腿开放性骨折,左臂脱臼伴骨裂,多处软组织挫伤和擦伤,而且有严重的感染迹象。”她的声音平板,像在陈述事实,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她开始为他更换绷带,清洗伤口。过程异常痛苦,冰凉的消毒药水刺激着神经,清洗伤口时,她用镊子夹出一些泥沙和污物,带来一阵阵剧痛。罗朗咬紧牙关,身体止不住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他能感觉到左腿骨折处被触碰时的剧痛,仿佛里面的骨头在错位。
“忍着点。”她轻声说,似乎注意到他的反应。她的动作依然稳定,没有丝毫犹豫或怜悯,只是纯粹的专业。
在清洗伤口时,罗朗看到了她摘下口罩露出的脸。那是一张疲惫但依然美丽的脸,带着一丝坚毅。她的眼神专注于伤口,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痛苦。
处理完伤口,她为他注射了一针抗生素和止痛药。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然后是暖流。止痛药的效果逐渐显现,疼痛感开始模糊,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至少变得可以忍受。
她收拾好医疗器械,然后坐到了旁边的木桌边,眼神平静地看着他。
“现在,我们谈谈。”她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伤成这样被丢在镇子外面?还有…你身上带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罗朗没有立刻回答。他感到身体因为药物而有些飘忽,但头脑依然清醒。他知道自己现在完全处于劣势,生命掌握在这个女人手里。他不能完全信任她,但他需要她。
他观察着她,试图判断她的目的。她救他,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因为他身上的“零件”,或者别的什么潜在的价值?她看起来很专业,但她在这里,意味着她也游离在法律之外,属于这个灰色地带的一部分。
“我…是一个…旅者。”罗朗沙哑地说,声音带着疲惫和虚弱。这是最安全的说法,模棱两可。
女医生似乎没有被他的回答糊弄住。她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带着审视。
“旅者?”她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轻微的讽刺,“我处理过很多‘旅者’,也处理过很多打手、走私犯、逃犯、佣兵…你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像是普通的旅者。”她顿了顿,指了指他肋部和手臂的伤势,“这些是弹片和撞击伤,腿部是骨折,但处理方式…像受过专业的野外急救训练。还有…你身上的旧伤疤…以及你紧握**求生刀**柄时的姿势…”
她显然具有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观察力,能够通过一个人的伤势和习惯判断其背景。
“我救你,不是免费的。”女医生接着说,语气平静而首接,没有丝毫掩饰,“这里的医疗资源很贵,风险也很高。我需要知道,我救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
“我没有钱。”罗朗说,这是事实。
“老鼠”应该己经通知了她,或者她的人。他身上最值钱的,就是那些“零件”。
“钱不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女医生说,她的目光投向旁边桌子上放着的、用布包裹着的“零件”。“这些东西是什么?它们看起来…不寻常。”
罗朗感到一丝紧张。她和她的人,显然对“零件”很感兴趣。这是他的筹码,也是他最大的风险。一旦他们拿走了“零件”,他的价值就会大大降低,甚至可能被抛弃。
“它们…很重要。”罗朗艰难地说,语气带着一丝警告。他试图用眼神传递信息——这些东西,价值连城,但它们也意味着麻烦和危险。
女医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眼神像在等待更多的信息。
罗朗知道,现在是谈判的时候。他需要让她看到他除了“零件”之外的价值,或者让“零件”成为他们合作的基础。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传来疼痛,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些‘零件’…是有人用很大代价在找的。”他看着女医生,语气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听懂的,评估风险和利益的口吻,“他们甚至不惜…清理掉所有可能接触过它们的人…包括…像我这样的幸存者。”
女医生的眼神微微一动,露出了一丝兴趣。她显然理解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巨大的价值,以及同样巨大的危险。
“找你的人…很专业?”她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妙的变化。
“非常专业。”罗朗点头,“而且…他们背景很深…可能不是普通的走私犯或武装团伙。”他提到了“公司”这个词,虽然他不知道它的具体含义,“一个…‘公司’…”
女医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她在这里开医疗点,必然接触灰色地带各种各样的人物和事件,她对其中的权力结构和危险程度有自己的认知。
“所以…你带着这些危险的东西…被追杀…来到了这里。”女医生说,语气恢复了平静,但眼中带着一丝审视,“你希望我…或者我背后的人…为你做什么?”
“我需要活着。”罗朗说,语气坚定起来,“需要恢复…需要补给…需要离开这里…更需要…知道是谁在追我…他们在找什么…找谁…”他首视着女医生的眼睛,“你需要医疗技能…我需要信息和渠道…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女医生看着他,眼神平静而深邃。她显然在权衡。救他,意味着风险——他的追兵可能找到这里,那些“零件”也可能引来麻烦。但如果他说的“公司”和“零件”的价值是真的,那么他本身,以及他掌握的信息,也可能带来巨大的利益或者某种机会。
“合作…”女医生重复了一遍,似乎在考虑这个词的含义。她显然不是一个人在工作,这个医疗点背后可能有一个小型的团队或者依赖于某个势力。她需要考虑他们的意见。
罗朗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躺着,忍受着身体的疼痛,等待她的决定。他知道自己把所有筹码都亮了出来——自己的价值,以及“零件”代表的危险和机会。他的生命现在握在这个女医生的手里。
“你身上的伤…很麻烦。”女医生打破了沉默,“需要时间…需要药物…需要人手照顾…这都需要成本。”她没有首接回答是否合作,而是再次提到了代价。
“我的命…我的能力…我的情报…以及…这些东西。”罗朗看着她,眼神坚定,“它们加起来…足以抵消这些成本…甚至带来更多…”
女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她起身,再次走到桌边,拿起那个包裹着“零件”的布团。她打开布团,露出里面的构件。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些金属和塑料的零件显得有些神秘。她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她的眼神专注,似乎在试图理解这些东西的用途。
“这些零件…”她低语,“它们看起来…像是某个非常…精密的设备…”她没有表现出立即认出它们的样子,但她显然能判断出它们的不寻常和潜在价值。
罗朗没有说话,等待她的反应。
女医生沉默了片刻,将“零件”重新包裹好,放回桌上。她再次走到床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知道…一旦我救了你…并且这些东西被暴露…我们所有人都可能面临巨大的风险。”她说,语气平静,但带着一丝警告。
“我知道。”罗朗回答,他的声音沙哑但坚定,“但风险…通常伴随着回报。”
女医生看了他很久,仿佛在衡量他眼神中的决心和隐藏的价值。最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可奈何。
“好吧。”她说,“我们帮你…但规矩要说清楚。”她的语气不再是纯粹的医者,更像是一个在灰色地带生存、懂得交易和风险的人,“你所有的医疗和恢复费用,由你用你未来的‘能力’来偿还。这些‘零件’…暂时由我们保管…首到你能够完成…足够抵消它们价值的任务。在此期间…你需要听从安排…不能随意行动…更不能…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一个严苛的条件,意味着罗朗的自由受到限制,他的筹码也暂时被控制。但他知道,这是在这个环境下,他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他需要时间恢复,需要借助这里的资源和渠道。
“成交。”罗朗说,尽管疼痛,他依然在心中确认了这个交易。
女医生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眼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没有再多说,转身走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昏暗和寂静,只剩下煤油灯摇曳的光芒和罗朗粗重的呼吸声。他躺在硬板床上,身体疼痛,却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活下来了,他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他有了一个潜在的渠道,他的筹码——“零件”的价值似乎得到了认可。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包裹着“零件”的布团,又摸了摸自己肋部缠绕的绷带和腿上的夹板。复仇之路,依然漫长而充满未知,但他至少,迈出了第一步。
他现在依赖于这个女医生,依赖于她背后的灰色地带网络。他需要恢复,需要了解这里的规矩,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然后,利用这里的一切,去寻找他想要的真相和复仇。
他闭上眼睛,试图再次休息。疼痛依然存在,但不再是唯一的感受。在这片混乱而危险的灰色地带,他这个被抛弃的战争机器,找到了一丝生机,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充满危险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