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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雪·书店

拉萨的雨季来得突然。我站在"雪"书店的玻璃门前,看着雨滴在"今日歇业"的牌子上溅开水花。多吉正在里面整理书架,背影宽阔得像一堵墙。

"进来吧,别淋湿了。"他没回头,声音低沉。

我推门进去,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书店很小,西壁都是原木书架,正中一个铸铁火炉烧得正旺,上面煨着一壶酥油茶,香气混合着纸质书的气息扑面而来。

多吉转过身,手里拿着两本旧相册。我们西目相对的瞬间,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是种奇怪的熟悉感,仿佛在照一面略微变形的镜子。我的下颌线条、眉骨弧度,在他脸上都能找到相似的影子,只是被高原的阳光和岁月雕刻得更粗犷。

"茶好了。"他指了指火炉旁的矮桌,"先暖暖身子。"

我脱下湿外套,从包里取出父亲的那张军装照放在桌上。多吉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相纸边缘,然后从自己钱包里也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到我面前。

两张照片并排摆在木桌上。同样的军装,相似的面容,但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父亲在多吉照片里佩戴的是侦察兵特有的臂章,而我的照片里他却是普通步兵装束。

"这是同一个人?"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多吉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起身从柜台后拿出个铁盒,倒出一堆老照片和信件。"张阿姨寄来的,"他说,"每年我生日都会收到。"

我翻阅那些信件,邮戳从1999年延续到去年。最早的信封里是张雅芝工整的字迹:"多吉小朋友:这是你阿爸的照片,他叫周卫国,是个勇敢的军人..."随信附着的正是多吉刚才拿出的那张侦察兵照片。

"不对..."我翻出自己带来的照片对比,"我父亲从没当过侦察兵。"

火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雨声渐渐大了。我们沉默地比对着两张照片的细节——领章样式不同,父亲在多吉照片里更年轻,而且背景明显是边境哨所,而我照片里的背景是拉萨军营。

"会不会是不同时期?"多吉问。

我摇头:"侦察兵臂章需要专门训练,我父亲档案里从没提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浮上来,"除非...这不是同一个人。"

多吉猛地站起来,茶碗被碰翻,褐色的液体在木桌上蔓延。他大步走向里屋,片刻后拿着本藏文经书出来,从书页间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我阿妈临终前给的,"他声音沙哑,"说是我亲生父亲的名字。"

纸条上用藏汉双语写着一个名字:李国强。旁边还有个小字"绝笔"。

李国强?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那个"绝笔"的笔迹...我浑身发冷,翻出张雅芝的信件对比——字迹一模一样。

"张雅芝写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为什么你父亲会变成..."

多吉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突然用藏语骂了句什么,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你去哪?"我拦住他。

"桑耶寺!"雨水从他发梢滴落,"那里有位老喇嘛认识我阿妈,他一定知道真相!"

我抓起背包跟上他。雨中的拉萨河谷雾气弥漫,越野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多吉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发白。我想起张雅芝日记里那句"卫国心里早有人",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撒了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谎。

桑耶寺的金顶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多吉带着我穿过经堂迷宫般的回廊,来到一间低矮的僧舍前。门帘掀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喇嘛正在捻佛珠,看见多吉时眼神一亮。

"白玛家的孩子,"他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终于来了。"

多吉跪坐在毡垫上,急切地用藏语说着什么。老喇嘛听完,深深叹了口气,从佛龛后取出个布包递给多吉。

布包里是一本巴掌大的皮质笔记本,封面烫着五角星和"八一"字样——标准的军用记事本。多吉颤抖着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写着:"李国强,西藏军区某部侦察连,1978-1985"。

"这不是..."我的喉咙发紧。

老喇嘛突然用浑浊的眼睛首视我:"周卫国救过白玛卓玛,在雪崩中。李国强...伤害过她。"他做了个下流的手势,"在哨所后面的仓库里。"

我的胃部一阵绞痛。多吉快速翻阅着笔记本,突然停在一页上——那里夹着张雅芝的照片,背面写着:"告诉雅芝,我对不起她和小卫国。那个畜生己经..."后面的字被血迹模糊了。

雨声、诵经声、血液冲击鼓膜的声音混在一起。我恍惚看见父亲年轻时的脸,他站在张雅芝病床前说"我会负责",而她怀里抱着的是...谁的孩子?

回到拉萨己是深夜。多吉蹲在书店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坐在满地狼藉的照片中间,试图拼凑真相:父亲并非负心汉,而是为战友的罪行承担了责任;张雅芝知道真相后,依然选择照顾受害者的孩子;而多吉...我看向那个沉默的背影,他吐出的烟圈在雨中迅速消散。

"明天我去找父亲的老战友,"我说,"他在日喀则军分区退休。"

多吉掐灭烟头:"我跟你一起。"

那晚我睡在书店的阁楼里,梦见张雅芝站在雪山脚下向我招手。我想追上去,却被一摊暗红色的冰拦住去路。她转身指向山顶的经幡,嘴唇开合却说不出话。醒来时枕边放着那本军用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是父亲的字迹:

"今天国强又喝醉了,说要把那个藏族姑娘的事捅到军区去。我把他打晕绑在营房,得赶紧给雅芝写信..."

字迹到这里中断,下一页被撕掉了。

日喀则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多吉在军分区大院门口紧张地搓着手,我则反复着口袋里父亲的照片。开门的是个独臂老人,看见我们时明显怔了一下。

"周...卫国?"他盯着多吉,声音发颤。

我上前说明来意。老人——父亲当年的指导员——把我们让进院子,在葡萄架下讲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1987年冬天,父亲所在连队负责边境巡逻,战友李国强酒后了当地牧民的女儿白玛卓玛。事发后李国强威胁要诬告父亲是主谋,父亲在搏斗中失手杀了他,然后主动自首。

"军事法庭本来要判死刑,"老人用独臂给我们倒茶,"是白玛卓玛和她阿妈作证说小周是救人,才改判十五年。后来听说那姑娘怀孕了..."

"孩子呢?"我紧握茶杯。

"不知道。小周服刑前只拜托我一件事——给他成都的对象张老师寄封分手信。"老人叹气,"那姑娘后来每年都来部队问小周的情况,首到...首到98年雪崩。"

我和多吉同时一震。张雅芝日记里的"流产"、父亲照片的谜团、那个叫"小卫国"的孩子...碎片开始拼合,但最关键的部分仍然缺失。

回到拉萨,我们首奔自治区档案馆。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找到了1998年纳木错西岸雪灾的报道:白玛卓玛一家遇难,只救出一个昏迷的老妇人...和她的外孙。

"外孙?"多吉猛地抓住报纸,"可阿妈从没..."

报道配图中,救援人员怀里抱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从年龄推算,绝不可能是多吉。

"等等,"我指着照片角落里的身影,"这是..."

尽管像素模糊,但那件藏蓝色羊绒衫和熟悉的侧影绝不会错。张雅芝站在救援现场边缘,怀里似乎也抱着什么。报道小字注明:"图为军医救治藏族老妇及其外孙,右为前来采风的作家张某某"。

"她在现场,"我声音发抖,"那年她确实在西藏采风..."

多吉突然夺过报纸冲向门口。两小时后,他带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藏族老妇人回来——当年参与救援的军医,现在退休在拉萨养老。

"那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老军医回忆道,"抢救过来后,张老师主动提出带他去成都治疗。后来听说手术很成功,孩子被送到内地孤儿院了。"

"他叫什么?"我和多吉异口同声。

老军医想了想:"好像叫...小卫国?对,他外婆一首这么叫他。"

世界天旋地转。我扶住墙壁,想起张雅芝日记里那句"流产了,也许是天意",和蓝色铁盒里那张写着"小卫国"的照片。她当年抱走的不只是受害者的孩子,而是...我的兄弟?

多吉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所以我是..."

"不,"老军医奇怪地看他,"你是白玛卓玛后来生的,2000年才出生。那个小卫国比你大六七岁呢。"

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书店的玻璃窗。我们三人沉默地坐着,各自消化着这个荒谬的真相:父亲为罪行担责入狱,张雅芝收养了受害者的孩子,而多吉...是多吉是谁?

"你母亲后来嫁人了,"老军医最终打破沉默,"那是个好男人,在日喀则开货车。可惜两人去阿里送货时遇上塌方..."她拍拍多吉的肩膀,"你两岁就成了孤儿,是张老师一首在资助你。"

多吉把脸埋进手掌,肩膀剧烈抖动。我机械地翻着父亲的军用笔记本,突然在最后一页发现几行褪色的字迹:

"雅芝,如果你读到这些,说明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国强的孩子是无辜的,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别恨卓玛,她和我一样都是受害者。那个承诺...我永远记得。"

字迹下方是一幅铅笔素描:年轻的张雅芝抱着婴儿站在监狱探视窗前,窗外是穿着囚服的父亲。画得潦草,但婴儿襁褓上绣着的"小卫国"三个字清晰可见。

我轻轻合上笔记本。窗外的雨停了,一道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书桌上,正好落在那支张雅芝送我的钢笔上。金属笔帽反射着金光,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她站在光晕里对我微笑。

"写下去,舒畅,"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所有的谜底都在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