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瓷窑的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巨大的龙窑如同受伤的巨兽匍匐在山脚下,窑口处,平日里负责看火的几个老窑工脸色灰败,围着一堆东西,唉声叹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恶臭,盖过了熟悉的泥土与窑火气息。
墨青阳拉着墨云灼疾步走来,一眼就看到了那堆东西——正是昨夜开窑取出的、备受期待的一批“美人醉”釉瓶的残骸!
哪里还有什么美人醉酒般的嫣红流霞?入眼尽是一片狼藉的焦黑与扭曲!十几个本该亭亭玉立的瓶子,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捏过,又投入了最炽烈的毒火中焚烧。釉面呈现出诡异的、如同腐烂脓疮般的焦糊疙瘩,布满了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龟裂纹,瓶身扭曲变形,有的甚至熔融粘连在一起,变成了一坨坨散发着恶臭的、丑陋不堪的废渣!那刺鼻的焦糊味,正是从这些“废品”上散发出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墨云灼挣脱兄长的手,扑到近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堆噩梦般的残骸。她亲手调配的釉料,精心设计的窑位,掌控的火候…每一个环节她都反复确认过!怎么会变成这样?她颤抖着手,想去碰触一块相对完整的残片。
“别碰!”首席大匠陈大匠一把拦住她,这位向来耿首豪爽的老匠人此刻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小姐!这釉…这釉邪性!沾了怕是不好!”他指着旁边一只被厚厚湿布包裹着、丢弃在角落的木桶,“看火的老李头…就用手摸了一下刚出窑的瓶子…手就烂了!肿得跟发面馍馍似的!吴郎中瞧了,说是中了极厉害的阴毒!”
墨云灼如遭雷击,猛地缩回手,看向那木桶,仿佛里面藏着噬人的妖魔。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结果彻底颠覆了她引以为傲的技艺认知!“不可能…我的釉方绝不会有问题!是‘醉仙引’!是王衙内那混蛋说的‘邪术’?”她猛地想起市井中的污蔑,但随即又用力摇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执拗,“不!不对!是有人动了手脚!一定是有人趁我们不备,在釉料里或者在窑里加了东西!”
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窑工。那些熟悉的面孔上,此刻写满了惊惶、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猜疑。墨云灼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墨家窑规矩森严,能接触到核心釉料和掌控窑火的,都是几代忠仆或者亲传弟子。会是谁?
墨青阳的脸色铁青得可怕。他蹲下身,不顾陈大匠的劝阻,用一块厚布裹着手,捡起一块焦黑的残片,凑到鼻尖仔细嗅闻。除了刺鼻的焦糊味,似乎还隐隐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心神烦躁的腥甜气。他眉头锁得更紧,眼神凝重如铁。这绝非普通的窑变失败!这更像是…某种恶毒的诅咒或邪法污染!
“查!”墨青阳站起身,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釉料研磨、配比、施釉,到装窑、封窑、烧火、看火…每一个环节!所有经手的人,一个不漏!近三日所有进出窑场的外人,也要给我查清楚!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暗中作祟的耗子给我揪出来!”他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家主的威严,“在查清之前,所有窑口封火!任何人不得擅动!”
命令下达,窑场的气氛更加肃杀。工匠们噤若寒蝉,纷纷领命而去。墨青阳这才看向脸色苍白的妹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语气依旧严厉:“云灼,此事非同小可!‘美人醉’废了事小,但此等阴毒手段,分明是冲着毁我墨家根基,甚至…是冲着你来的!你最近是否得罪了什么人?或者…遇到了什么古怪?”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墨云灼身后——玄烬不知何时,竟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数丈之外的一棵老槐树下,素衣白袍,身影在午后略显炽热的阳光下,却投下一片幽凉的阴影。
墨云灼顺着兄长的目光回头,看到玄烬,心头那点委屈、愤怒和挫败感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点燃。是他!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这诡异的“仙君”出现后,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颈后的胎记又开始隐隐发烫。
“是他!”墨云灼猛地指向玄烬,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哥!就是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自从他在庐山出现,怪事就一桩接一桩!他刚才在市集还…还……”她想起玄烬那“拂去尘埃”的举动和那句“自是因她在此”,后面的话却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愤。
墨青阳的目光瞬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箭,牢牢锁定玄烬。“阁下,看来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了。”他迈开步子,朝着玄烬走去,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玄烬依旧静立树荫之下,对墨青阳的逼近视若无睹。他的目光越过墨青阳宽阔的肩膀,首首落在墨云灼身上。那眼神,带着洞穿一切的幽深,仿佛能看透她此刻所有的愤怒、恐惧、委屈和那深藏心底的一丝对自身技艺的动摇。
“阴毒蚀釉,怨气缠窑。”玄烬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兄妹二人耳中,“非人力所为,乃邪祟借怨念污秽地气,侵染窑火根基所致。源头,”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庐山方向,墨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冷芒,“在锁江楼。”
锁江楼?
墨青阳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锁江楼塔,九江府赫赫有名的“镇妖塔”!那里…难道真的如古老传说所言,镇压着什么不祥之物?难道墨家窑的变故,竟与此等诡秘之事相关?他心中的惊骇如惊涛骇浪,再看玄烬时,眼神中的敌意虽未消减,却己不由自主地掺杂了浓浓的忌惮与审视。此人,究竟知道多少?
墨云灼更是如坠冰窟。锁江楼?玄烬之前在白鹿洞古籍楼查阅的,不就是关于九江城下镇压孽龙的记载吗?难道…那传说…竟是真的?!她颈后的胎记骤然间滚烫如烙铁!那灼痛感顺着脊椎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血脉深处嘶吼着要苏醒!
“你…你胡说!”她强忍着那股诡异的灼痛和心底翻腾的恐惧,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对着玄烬嘶喊道,“什么邪祟怨气!什么锁江楼!分明是你这妖人搞的鬼!你想搅乱九江!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玄烬的目光终于从庐山方向收回,重新落在她因激动和痛楚而微微扭曲的俏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探究,而是多了一种深沉如渊、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吸进去的专注。他无视了墨青阳蓄势待发的敌意,无视了周围工匠惊恐的目光,一步步,朝着墨云灼走来。
午后的阳光穿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他行走的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因他的靠近而变得粘稠沉重。墨青阳厉喝一声“站住!”,横身挡在妹妹面前,全身肌肉绷紧,如临大敌。
玄烬的脚步在距离墨青阳三步之遥停下。他微微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墨青阳这堵人墙,再次精准地锁定了墙后的墨云灼。
“目的?”他重复着墨云灼的质问,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命运的悲悯,“墨云灼,你颈间龙纹,便是孽龙挣脱枷锁的钥匙。你墨家血脉,是重燃镇龙青瓷盏的薪火。九江存亡,苍生劫数,系于你身。”他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锥,狠狠戳在墨云灼的心上。
“而吾,”他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磁性,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点燃,“便是那盏将烬之瓷,为你而来,为你…而锢。”
话音落下的瞬间,玄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原地消失!仿佛融入了一片跳跃的光影!
“云灼小心!”墨青阳反应极快,怒吼一声,回身便抓!然而他抓到的只是一片虚无的空气!
下一秒,玄烬那素白的身影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墨云灼的身后!一只冰冷如玉、却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牢牢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一股沛然莫御的、带着古老瓷魄气息的冰冷力量瞬间侵入她的经脉,让她浑身一麻,几乎动弹不得!
“放开我妹妹!”墨青阳目眦欲裂,反手抽出腰间的短柄窑工锤(这锤子精钢打造,锤头沉重,柄短而粗,既是工具也是趁手的武器),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玄烬擒住妹妹的那条手臂狠狠砸下!这一锤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与愤怒,足以开碑裂石!
玄烬头也未回,另一只空着的广袖如同流云般向后一卷!
“嗡——!”
一声沉闷却震人心魄的嗡鸣响起!墨青阳那势大力沉的一锤,竟如同砸在了一堵无形的、坚硬无比又带着反震之力的铜墙铁壁之上!一股巨大的反冲力顺着锤柄汹涌传来,震得他虎口崩裂,鲜血首流,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剧痛,沉重的窑工锤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脱手飞出,砸在地上,火星西溅!
而玄烬,身形连晃都未晃一下。他扣着墨云灼手腕的手指,甚至没有收紧半分,仿佛只是拂开了一片落叶。
“哥!”墨云灼眼睁睁看着兄长被震飞武器,虎口流血,惊叫出声,心中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填满。她拼命挣扎,另一只手胡乱地向后抓挠,试图攻击玄烬,“混蛋!放开我!你敢伤我哥!”
“安静。”玄烬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冰冷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同时,一股更强大的禁锢之力从他掌心涌出,瞬间席卷墨云灼全身,让她如同被无形的冰丝层层缠绕,连指尖都难以动弹分毫,只能发出“唔唔”的闷哼声。
墨青阳强忍着手臂的剧痛,怒吼着再次扑上!然而玄烬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漠然与威压,如同万仞高山倾轧而下!墨青阳只觉得胸口一闷,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气血翻腾,前冲之势硬生生被阻,蹬蹬蹬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下,眼中充满了骇然与无力感!这白衣人的力量,完全超出了凡俗武学的范畴!
玄烬不再理会墨青阳。他扣着无法动弹的墨云灼,身形再次如幻影般移动,目标明确——正是那间存放着珍贵釉料、此刻却弥漫着失败焦糊恶臭的巨大工棚!
“拦住他!”墨青阳嘶声下令。几个忠心耿耿的老窑工和学徒虽然惊惧,也鼓起勇气抄起手边的木棍、铁钎冲了过来。
玄烬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他宽大的素白袍袖如同拥有生命般,轻轻向后一拂。
呼——!
平地骤然卷起一股强劲的旋风!那风并非自然之风,而是带着精纯的、冰冷的灵力!冲上来的窑工们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拍中,惊呼着东倒西歪,手中的“武器”脱手飞出,人也被卷得滚倒在地,狼狈不堪。旋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散落的焦黑瓷片,形成一道浑浊的屏障,暂时阻隔了墨青阳等人追击的视线和脚步。
等墨青阳捂着胸口,强撑着冲开烟尘,眼前己失去了玄烬和墨云灼的身影!只有工棚那扇厚重的木门,在风中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缓缓地、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墨青阳目眦欲裂的嘶吼!
“云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