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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暴风雨前的死寂

庾亮南路上,清晨的喧嚣己然苏醒,混杂着各种气味与声响,织成一张属于市井的、充满烟火气的网。蒸笼揭开,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萝卜丝饼的咸香、糯米鸡的油润扑面而来;炸油条的“滋啦”声、铁锅翻炒的“锵啷”声、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运水的独轮车吱呀呀碾过青石板,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辙印;穿绸衫的员外、着短打的脚夫、挎着篮子的妇人、追逐嬉闹的孩童……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墨云灼像一尾滑溜的鱼,灵巧地在人缝里穿梭。她换了一身相对“体面”些的樱草色折枝梅花纹交领襦裙,头发也重新梳过,插了一支简单的银簪,脸上那几道泥痕洗得干干净净。采薇采苓紧随其后,三人目标明确地朝着街角飘来浓郁甜香的方向前进——孙婆婆的糖画摊子。方才工棚里那场令人窒息的冲突,似乎被她暂时抛在了脑后,只有那双比平时更显晶亮的眸子深处,藏着暴风雨前的死寂和倔强。

“孙婆婆!老规矩,最大的糖龙!”墨云灼的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欢快,挤到小摊前,掏出几枚铜钱。

头发花白、笑容慈祥的孙婆婆应着:“好嘞!小灼儿今儿气色不错!”手里的小铜勺舀起滚烫粘稠的麦芽糖浆,手腕灵活地抖动,金黄的糖丝在冰冷的石板上流淌、勾勒、凝固,眨眼间,一条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糖龙便跃然而出。阳光透过薄脆的糖片,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墨云灼接过糖龙,伸出的舌尖,满足地舔了一口,那甜滋滋的味道似乎真的驱散了些许心头的阴霾。然而,这份甜意尚未在舌尖化开,一声阴阳怪气的嗤笑便刺耳地响起:

“哟,这不是墨家那位‘窑火里蹦出来的野丫头’吗?大清早的就吃这种粗鄙甜腻的玩意儿,也不怕污了墨家的门楣?”

墨云灼眉头都没动一下,慢条斯理地又舔了一口糖龙,才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只见不远处,浔阳知府家的宝贝儿子王衙内,一身骚包的宝蓝织金锦袍,摇着一把画着俗艳美人图的折扇,在一群家丁簇拥下,正一脸鄙夷地看着她。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油头粉面的公子哥,都是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会惹是生非的主儿。

“王衙内,”墨云灼声音清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您这大清早的,是刚从‘玉壶春’的温柔乡里出来,被脂粉味儿熏晕了头,还是昨晚赌输了钱,跑这市井里找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撒气来了?这糖龙再粗鄙,好歹是正经麦芽熬的,甜在明处。总比某些人,肚子里灌满了马尿和坏水,还硬要装出个人样儿强吧?”她一番话连消带打,语速又快又脆,像倒豆子似的。

周围竖着耳朵听热闹的摊贩和行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王衙内那张还算周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你这贱丫头!牙尖嘴利!”他恼羞成怒,指着墨云灼,“给我教训她!撕了她的嘴!”

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撸着袖子就狞笑着围了上来。

采薇采苓吓得小脸煞白,立刻挡在墨云灼身前:“你们想干什么!”

墨云灼却毫无惧色,甚至还有闲心把最后一口糖龙塞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碎。她杏眼圆睁,不退反进,指着逼近的家丁喝道:“站住!王衙内,你可想清楚了!这里是庾亮南路,甘棠湖畔!东林寺的晨钟刚歇,能仁寺的香火正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知府家的公子就敢纵奴行凶,当街殴打良家女子?你爹那顶乌纱帽,是不是嫌戴得太稳当了?要不要我现在就扯开嗓子喊一喊,让满城的香客、码头的漕帮兄弟、还有书院里那些最讲‘礼义廉耻’的学子们,都来评评这个理?!”她声音拔高,清亮亮地穿透市井的嘈杂,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又精准地戳中了王衙内的软肋——他爹最重官声。那几个家丁果然被镇住了,脚步迟疑,回头看向自家少爷。

王衙内气得浑身发抖,折扇指着墨云灼:“你…你少拿这些来压我!墨云灼,别以为本少爷不知道!你墨家窑里最近出的那批‘美人醉’釉瓶,颜色妖冶,形制逾矩,分明有违圣人‘敦厚雅正’之训!我看就是你这妖女搞的鬼!说不定就是用了什么邪术!我要禀明父亲,查封你墨家窑!”他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个自以为冠冕堂皇的借口。

“邪术?”墨云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笑声清脆如银铃,却带着十二分的嘲讽,“王衙内,您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大!‘美人醉’釉色嫣红如酒晕,乃是我墨家先辈呕心沥血所创,取朝霞之彩,融窑火之精,正大光明,何来妖邪?倒是您,”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针,“您身上这香囊里,那股子甜腻得发齁的‘醉仙引’味儿,隔着八丈远都能闻到!这可是前朝宫廷禁用的秘药,专用来迷惑人心智的玩意儿!您拿着这邪物招摇过市,还反咬我墨家用邪术?我看您是贼喊捉贼,心虚了吧!”

她话音一落,周围人群顿时一片哗然。那“醉仙引”的名头,市井中多有耳闻,乃是不折不扣的下三滥玩意儿。众人看向王衙内的眼神,瞬间充满了鄙夷和唾弃。

王衙内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万万没想到墨云灼鼻子这么灵,连他贴身藏着的秘药都闻了出来!这要是传出去……他不敢想后果,指着墨云灼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你…你血口喷人!胡说八道!给我…给我抓住她!堵上她的嘴!”

家丁们得了死命令,再不顾忌,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

就在采薇的尖叫和围观者的惊呼声中,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墨云灼身侧。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来的,仿佛他原本就站在那里,只是从晨雾中显出了身形。

玄烬。

他广袖轻拂,动作优雅得如同掸去一粒尘埃。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力量骤然扩散开去!

砰!砰!砰!

那几个扑到近前的彪悍家丁,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以比扑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狼狈地摔在街边的菜摊、鱼篓和污水里,哎哟惨叫声不绝于耳。一时间,萝卜白菜乱滚,鱼虾蹦跳,污水西溅,场面混乱不堪。

王衙内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折扇“啪嗒”掉在地上,指着玄烬,嘴唇哆嗦着:“妖…妖怪!”他转身就想跑。

玄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冰冷,漠然,如同九天之上的神祇俯瞰蝼蚁。王衙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双腿一软,竟“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竟是被这一眼吓得失禁了!

浓重的尿骚味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烂菜叶和鱼腥气,令人作呕。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和鄙夷的议论。

墨云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随即看到王衙内的丑态,忍不住也“噗嗤”笑出声来,方才的紧张和怒气一扫而空。她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玄烬,那素白挺拔的背影,在混乱污浊的街景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你……”她刚想开口,却见玄烬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了她脸上。那眼神依旧深不见底,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几乎冻结王衙内灵魂的寒意己经敛去,只剩下一种专注的、带着探究的幽深。他伸出手指,并非指向她,而是指向她身后。

墨云灼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只见墨青阳拨开混乱的人群,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他一身深青色劲装,风尘仆仆,眉头紧锁,额角带着汗,显然是刚从外面急匆匆赶回,就撞见了这混乱的一幕。他先是震惊地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家丁和失禁的王衙内,又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先是落在妹妹身上,确认她无恙后,立刻如鹰隼般锁定了她身旁那个气质卓绝、却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白衣男子——玄烬。

墨青阳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警惕。他大步上前,一把将还有些懵懂的墨云灼拉到自己身后,宽阔的肩背如同坚实的壁垒,将她牢牢护住。他对着玄烬,声音沉凝,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和质问:“阁下何人?为何在此?又为何插手我墨家之事?”每一个字,都像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清晨的市井喧嚣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庾亮南路的烟火气,王衙内的丑态,家丁的哀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剩下三个人的无声对峙:墨青阳的护犊警惕如同出鞘的刀,玄烬的淡漠疏离似亘古不化的寒冰,而被兄长护在身后的墨云灼,则成了风暴眼中那根摇曳的、牵扯着所有目光与心绪的丝线。

玄烬的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墨青阳充满敌意的审视。那墨蓝色的眼瞳深处,仿佛有千年古窑的幽火在无声燃烧,映不出眼前人间的剑拔弩张,只倒映着墨青阳身后,墨云灼那双惊魂未定却又闪烁着倔强光芒的杏眼。

“我为何在此?”玄烬薄唇微启,声音清冽如碎玉相击,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传入墨青阳兄妹耳中,“自是因她在此。”他微微抬颌,指向被护得严严实实的墨云灼。“至于插手?”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王衙内和家丁,“不过是拂去几粒碍眼的尘埃。”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瞬间点燃了墨青阳的怒火。他身为墨家掌舵人,肩负守护家族与妹妹的重任,岂容一个来历不明、气息诡异的陌生人对自家幺妹如此“理所当然”地宣告所有权?

“狂妄!”墨青阳低喝一声,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他周身沉稳端方的气质陡然变得凌厉,如同沉睡的火山即将喷发。他身后的墨云灼也感受到了兄长压抑的怒意和玄烬话语中那令人心悸的占有欲,下意识地抓紧了墨青阳的衣角,从兄长身后探出半张脸,警惕又复杂地瞪着玄烬。

就在这火药桶一触即发的关头,一个穿着墨家窑工服饰、气喘吁吁的年轻学徒拨开人群,焦急地冲到墨青阳身边,压低声音急促道:“大少爷!不好了!出大事了!窑口那边…您快回去看看吧!”

墨青阳神色剧变,狠狠剜了玄烬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警告——“此事未完!”随即一把抓住墨云灼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跟我回去!”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墨家窑的方向疾走。采薇采苓连忙跟上。

玄烬站在原地,素白的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如同遗世独立的孤鹤。他并未阻拦,只是目光沉沉地追随着被强行拉走的墨云灼的背影,首到那抹樱草色消失在街角汹涌的人潮之中。方才墨青阳那充满敌意的警告眼神,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山冈。他缓缓抬起方才拂开家丁的那只手,修长如玉的指尖,不知何时,竟拈上了一根极其细微的、带着点泥痕的、樱草色的丝线——那是从墨云灼挣扎时被墨青阳扯裂的袖口上勾下的。

指尖微微捻动,感受着那丝线粗糙的纹理,以及其上残留的、属于少女的温热气息和淡淡的、混合了泥土、釉料与一丝清甜糖香的味道。他墨蓝色的眼底,那幽深的寒潭之下,仿佛有什么极其古老的东西,被这微弱的、属于凡尘的气息,极其轻微地搅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