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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绣绷上的“管得宽”

锦里绣那扇虚掩的磨砂玻璃门,像道模糊的界碑,把门外凌晨的寒气和门里昏黄微弱的暖意隔开。老太太那句“明天下午,人齐整点过来”的余音,还带着老茧的粗糙感,悬在冰冷的空气里。

江酥还僵在门口,攥着那朵皱巴巴纸花的手指用力到泛白,指关节都凸了出来。路灯的光斜斜打在她侧脸上,额角那块歪斜的白纱布边缘,暗红的洇痕像只沉默的眼睛。可那双红肿的眸子里,刚才被绝望和恐惧填满的地方,此刻却像被投入了火种,燃起两簇惊人的、近乎灼热的光亮!亮得穿透了疲惫,穿透了狼狈,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孤注一掷的希冀。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我。没说话。但那眼神,比任何语言都烫人。

操!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荒谬、烦躁和一丝莫名悸动的气流,猛地顶在胸口!堵得我喉咙发紧。

“看老子爪子?!脸上有花嗦?!”我粗声粗气地吼回去,试图浇灭她眼里那点碍眼的火光,也驱散自己心头那点该死的松动。转身就走,光脚板拍在冰冷的地上,啪啪作响,像是在逃离什么。

身后那细碎的脚步声立刻跟了上来,比刚才更急,更紧。像块烧红的烙铁,步步紧逼。

“夏崎!夏崎!”她的声音带着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裹着火星子,“你听到了吗?阿婆……阿婆让我明天来!她……她给我机会了!”

“听到了!老子又不聋!”我头也不回,脚步更快,光脚板踩过一片碎石子,硌得生疼,“关老子锤子事!你想学就去学!莫在这儿批垮卵垮!” 语气恶劣得像在驱赶苍蝇。

“我……我……”她被我噎了一下,脚步却没停,反而小跑两步追到我身侧,仰起脸看我,昏黄的路灯照亮她额角刺眼的纱布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我就是……就是跟你说一声!我……我真的要去学!”

“去!去!赶紧去!”我烦躁地挥手,像驱赶一只聒噪的麻雀,“学你的绣花!绣个十年八年!绣成个老姑娘!正好省得老子操心!” 刻薄的话像冰锥甩出去,想戳破她那点不切实际的泡泡。

她却像是没听见,或者根本不在意。那双眼睛里的火苗非但没灭,反而烧得更旺了。她不再看我,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光脚,小跑着跟在我旁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宣告:

“我一定要学会……一针一线……我都学……”

那语气里的执拗,像根细针,又扎了我一下。烦!

---

青旅那扇嘎吱作响的铁门再次被推开时,天边己经泛起一层极淡的鸭蛋青。房间里那股熟悉的混合气味涌出来。上铺的眼镜小年轻像只受惊的鹌鹑,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夏哥……你……你回来啦?”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嗯。”我从喉咙里滚出一个音节,看也没看他,把自己砸回硬邦邦的床板。铁架子发出一阵濒死般的呻吟。后背撞伤的地方和光脚板的刺痛一起叫嚣,累得连眼皮都懒得抬。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闪过的是昏黄路灯下,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和那句“一针一线我都学”的执拗低语。

操。

真他妈阴魂不散。

---

再睁开眼,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和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硬生生拽醒的。头痛欲裂。摸出手机一看,下午两点。

“夏哥……”上铺传来眼镜小年轻小心翼翼的声音,“那个……门口……有人找你……”

门口?

我皱着眉,忍着浑身酸痛坐起身。铁门虚掩着一条缝。透过门缝,能看到走廊地上,靠近门边的墙角,一个小小的、灰色的身影,蜷缩着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江酥!

她换下了那件宽大的旧外套,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衬衫,头发也重新梳过,在脑后扎了个干净利落的马尾。额角那块纱布换成了更小、更服帖的一块,边缘干干净净,没再洇血。嘴角的淤青也淡了些。她怀里抱着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西西方方的包裹?膝盖上摊着一本翻开的、边角卷起的旧书,正低着头,看得极其专注。一缕阳光从高处的气窗斜斜射进来,正好落在她低垂的睫毛和摊开的书页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这副安静专注的样子,和昨天凌晨那个哭得稀里哗啦、光着脚说“跟到你”的狼狈丫头,判若两人。

我拉开门,铁门嘎吱的噪音惊动了她。

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被抓包的慌乱,手忙脚乱地把膝盖上的书合拢,塞进怀里抱着的那个报纸包裹里,动作快得像藏赃物。随即,那点慌乱又被一种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兴奋取代。她扶着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大概是坐得太久,腿麻了。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比昨天在绣馆门口还要亮!像两泓被阳光照透的清泉,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喜悦和迫不及待要分享的冲动。

“夏崎!你看!”她献宝似的,把怀里那个报纸包裹小心翼翼地递到我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阿婆……阿婆给我的!绷子!素绢!还有针线!还有这本……这本讲针法的书!”她一边说,一边笨拙地揭开包裹的一角,露出里面绷得紧紧的白绢,一小束用红绳仔细扎好的各色丝线,还有几根闪着寒光的细针。

“阿婆说……说让我先用这个练手!练‘齐针’!就是……就是最基础的,把线排整齐……”她语速很快,带着点语无伦次的兴奋,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两团红晕,额角那块小纱布也跟着微微起伏,“她说……坐得住!针脚匀!就……就有希望!”

她仰着脸看我,眼睛亮得晃眼,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巨大的希冀和……一丝小心翼翼的邀功?像是在等待一句认可,或者哪怕只是一个不那么刻薄的眼神。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有了点血色的脸,看着她怀里那个简陋却视若珍宝的包裹,再看着她额角那块刺眼的白纱布——那里面缝着张强那个杂碎的“账”。心口那片沉甸甸的废墟里,那点昨天裂开的缝隙,似乎又被这灼热的希冀之光,撬开了些许。

但嘴上不能软。

“哦。”我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刻意的冷淡,“那你还不滚去练?蹲老子门口当门神?还是想等老子给你穿针引线?”

刻薄的话像冰水泼出去。果然,她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一瞬,兴奋的红晕也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委屈和一丝受伤。她低下头,抱着包裹的手指收紧,嘴唇又习惯性地抿了起来,嘴角的淤青更明显了。

看着她这副瞬间蔫下去的样子,心里那点阴暗的舒畅感还没升起,就被一股更强烈的烦躁取代。妈的,老子又没说什么!

“杵到爪子?!”我更不耐烦了,声音拔高,“不是要学‘齐针’吗?!滚回你学校练去!莫在这儿挡路!”

她身体抖了一下,抱着包裹的手臂收得更紧,像是要把它嵌进身体里。沉默了几秒,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双刚刚黯淡下去的眼睛,此刻却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

“我……我……”她声音很小,带着点颤,却又异常清晰,“我就在这儿练……行不?我……我保证不吵你……我……我就坐地上……练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说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恳求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坚持。

在这儿练?

坐地上?

练她那破针线?!

一股邪火又往上顶!刚想吼她“滚蛋”,目光却扫过她紧紧抱着的包裹,扫过她额角那块小纱布,扫过她眼中那份固执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坚持……还有青旅走廊这冰冷粗糙的水泥地。

操!

这蠢丫头……

她到底图啥子?!

巨大的烦躁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我。跟这头犟驴较什么劲?

“随你便!”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带着浓浓的厌弃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爱坐哪儿坐哪儿!莫挡着老子走路就行!” 说完,不再看她那副可怜巴巴又倔得要死的样子,转身砰地关上了铁门!

门合拢的瞬间,隔绝了门外那道灼热的、执拗的目光。

房间里,上铺的眼镜小年轻像块木头,大气不敢出。

我把自己重新摔回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头。黑暗里,后背的隐痛和脚底的冰凉似乎都清晰起来。

门外。

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布料摩擦水泥地面的声响。

然后,是长久的、压抑的寂静。

时间在黑暗里黏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

极其轻微、极其小心翼翼的“嘶……”的吸气声,穿透了门板。

像是被针扎了。

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然后,又是更轻微的一声吸气……

操!

没完了!

我烦躁地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铁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步冲到门边,猛地拉开!

江酥果然还坐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那个报纸包裹摊开在腿上,绷着白绢的绣绷被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低着头,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盯着绷子上的白绢。右手捏着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绣花针,左手笨拙地捻着一根红色的丝线,正试图穿过那针尾细小的孔洞。

她的动作极其僵硬,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试了几次,线头总是歪歪扭扭,就是穿不过去。额角那块小小的纱布边缘,因为她专注而紧绷的表情,又隐隐渗出了一丝极淡的红色。每一次失败,她都下意识地、极轻地吸一口气,发出刚才我听到的那种“嘶……”声。鼻尖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昏黄的光线从高处的气窗斜斜落下,照亮她低垂的侧脸、紧抿的嘴角、笨拙颤抖的手指,还有绷子上那片依旧空白的素绢。那画面,笨拙得可笑,却又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近乎悲壮的认真。

我堵在门口,看着。

看着那根怎么也穿不过针眼的红线。

看着那微微颤抖的、沾着灰尘的指尖。

看着额角纱布边缘那点新洇出的、刺目的淡红。

一股巨大的、说不清是怒火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猛地顶了上来!烧得我太阳穴突突首跳!

“爪子嘛?!针眼比城门洞还大嗦?!穿个线要穿到下辈子?!”我一步跨出去,动作快得带风,声音因为烦躁而劈了叉,一把从她手里夺过那根该死的针和线!

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手指,她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手,惊恐地抬起头看我。

“看啥子看?!”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借着走廊昏暗的光线,手指捏着那根细得硌人的绣花针,另一只手捻着那根滑溜溜的红线。妈的,这玩意儿比鱼线还细!老子这双摸惯了背包带和相机快门的手,捏着这玩意儿像捏着根烧红的铁钉!

屏住呼吸,凑近针尾那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孔。捻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一次,歪了。两次,线头分叉了。三次……

操!老子就不信了!

一股不服输的蛮劲顶上来!我咬着后槽牙,眼睛瞪得像铜铃,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该死的针眼和滑不留手的线头,手指笨拙地调整着角度。

江酥缩在墙角,抱着膝盖,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那双红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

就在我额角青筋都要暴起的时候——

线头,终于颤巍巍地、歪歪扭扭地……穿过了那个细小的针孔!

“呼……”我长出一口气,感觉像打了一场恶仗。把穿了线的针,像扔烫手山芋一样,粗鲁地塞回她手里。

“拿去!穿个线都穿不利索!还想学绣花?!”我吼着,声音依旧恶劣,却掩饰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妈的,老子居然干成了!

江酥呆呆地看着手里那根穿了红线的针,又猛地抬头看我。那双大眼睛里,惊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光亮?像被点燃的星辰。她看着我,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极淡的弧度,虽然嘴角的淤青让这个笑容显得有点别扭,却异常明亮。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脆,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充满了力量。她不再看我,立刻低下头,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根穿了线的针,笨拙地、却又无比专注地,朝着绷子上那片空白的素绢,扎下了第一针。

针尖刺破白绢,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声。

红线被笨拙地拉过。

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短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小点。

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额角那块小小的纱布,在专注的侧影里,安静地贴着。

我堵在门口,看着。

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红点。

看着那根笨拙颤抖却异常坚定的针。

看着那光线下专注得仿佛在发光的小小身影。

操。

这盘棋……

真他妈邪门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烦躁、无奈、荒谬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管得宽”的暖流,在心口那片废墟里,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