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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蜀绣馆的“管得宽”

苍蝇馆子那点昏黄的灯光被甩在身后,凌晨的冷风重新裹上来,抽在光脚板上,冰得刺骨。那句自暴自弃的“面钱算利息”,像块嚼烂的口香糖,黏糊糊地粘在空气里,也堵住了江酥后面所有的话。

她没再吭声,只是默默地、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脚步声细碎,呼吸声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克制,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额角那块歪斜的白纱布边缘,在路灯下洇出的暗红,像只沉默的眼睛。

走到哪算哪?

算个锤子!

脚底板传来的冰凉刺痛和心口那块甩不脱的沉甸,像两股拧紧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青旅那破铁架子床装不下两个人,更装不下这破事。她那鸽子笼?张强那个阴魂不散的杂碎……

操!老子又不是开收容所的!

一股邪火混着巨大的茫然,烧得脑仁疼。目光扫过街边紧闭的卷帘门、黑洞洞的窗户,最后定在不远处一栋老居民楼底层,一个还亮着微弱灯光的铺面。灯光从磨砂玻璃门透出来,昏黄,安静,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匾,借着路灯勉强看清三个字:“锦里绣”。

蜀绣?

大半夜的还亮灯?

脚步鬼使神差地就拐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那磨砂玻璃门虚掩着一条缝,暖黄的光和隐约的谈话声从里面漏出来。

“嬢嬢,真勒莫得法子了嗦?这铺子……”

“唉……房租涨得凶,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手艺人,难啊……”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和一个苍老、疲惫的叹息。

我停在门口,光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身后的江酥也跟着停下,好奇地探了探头,看向门缝里透出的光。

“爪子?”里面传来警惕的询问,伴随着脚步声。虚掩的门被拉开了一些。一个穿着靛蓝土布围裙、头发花白挽着髻的老太太站在门口,眼神带着审视和疲惫。她身后,站着一个同样穿着围裙、眼睛红肿的年轻女子,手里还拿着一块绷着素绢的绣绷,上面是半朵没绣完的芙蓉花。

老太太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江酥光着的、沾满灰尘的脚,最后落在江酥额角那块刺眼的白纱布上,眉头拧得更紧了。“你们……找哪个?”

“不找哪个。”我喉咙有点干,声音沙哑,“路过。看灯还亮着。”

老太太没说话,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来回扫视,带着浓重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她身后的年轻女子也紧张地看着我们,捏着绣绷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阿婆……”江酥忽然从我身后探出小半个身子,声音怯生生的,带着点好奇,指着年轻女子手里的绣绷,“这个……是蜀绣嗦?好……好漂亮哦……”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在这寂静的凌晨,异常清晰。那半朵芙蓉花在昏黄的灯光下,花瓣层叠,针脚细密,色彩过渡自然,仿佛还带着露水。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江酥脸上,看着她红肿但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她额角的纱布,眼中的警惕似乎松动了一丝。“嗯,蜀绣。”她的声音依旧干涩疲惫,却没了刚才的冷硬,“祖传的手艺。可惜……快守不住喽。”她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压了几十年的石头。

“为啥子喃?”江酥下意识地问,往前凑了半步,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和疲惫,眼睛亮亮地盯着那半朵芙蓉花。

“为啥子?”年轻女子苦笑一声,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房租月月涨,水电人工样样贵。绣一幅好点的,费时费力几个月,卖不上价。年轻人哪个还愿意学这个?坐不住,来钱慢……”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就是!”老太太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无奈和愤懑,“现在的人,就晓得买那些机器印的,花里胡哨,便宜是便宜,没得灵魂!我们这种老手艺,一针一线熬出来的心血,倒成了没人要的‘老古董’!这铺子……下个月,怕是……”后面的话没说完,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铺子里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挂在墙上的绣品——活灵活现的锦鲤,雍容华贵的牡丹,憨态可掬的熊猫——都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阴影。

江酥安静地听着,看看老太太布满皱纹、指节粗大的手,又看看年轻女子红肿的眼睛和手里那朵没绣完的芙蓉花,再看看墙上那些精美却似乎无人问津的绣品。她额角的白纱布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但那双眼睛里的茫然和恐惧,似乎被一种更深的触动取代了。

“阿婆……”她忽然小声开口,声音带着点犹豫,却又异常清晰,“我……我手还算巧……我……我可以学不?”

嗡——!

这话一出,别说老太太和年轻女子愣住了,连我都猛地扭头看她!

学蜀绣?!

这丫头脑壳被门夹了?!刚甩脱张强的阎王债,又想去跳另一个火坑?!这玩意儿能当饭吃?!能还老子的“利息”?!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深深的怀疑和疲惫。“女娃儿,莫开玩笑。学这个,苦得很。坐得住冷板凳,耐得住穷日子。现在……没几个年轻人受得了喽。”她摆摆手,像是赶走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受得了!”江酥却像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倔强。她往前又走了一步,几乎站到了门口,昏黄的光线完全笼罩了她单薄的身影。额角的纱布歪斜着,边缘的暗红刺眼,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我真的手巧!”她急切地说,像是要证明什么,手忙脚乱地从宽大的旧外套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正是白天在锦里那个皮影摊老头那里,用竹篾和彩纸编成的、被压得有点变形的栀子花!虽然简陋,但那花瓣的层叠和形态,依稀能看出几分用心。

“看嘛!这个……这个是我自己编的!那个编蝈蝈的老爷爷……他还夸我学得快!”她把那朵皱巴巴的纸花举到老太太面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期待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阿婆!我不怕苦!也不怕穷!我……我就是想学点……学点真本事!我……我能坐冷板凳!我坐得住!”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太太,里面是巨大的渴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铺子里再次陷入寂静。老太太看着她手里那朵粗糙却带着点灵气的纸花,看着她额角渗血的纱布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审视,还有一丝久违的、被触动的微光。

年轻女子也怔怔地看着江酥,手里的绣绷无意识地捏紧了。

我站在江酥身后半步,看着她单薄的、倔强的背影。那件宽大的旧外套空荡荡地罩着她,额角歪斜的纱布像个耻辱的标记。可此刻,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却依旧努力挺首脊梁、向着唯一一点微光拼命伸展枝叶的小草。

不是为了还债。

不是为了“跟到你”。

只是想……学点真本事?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愕、荒谬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动容,猛地撞在心口!堵得我喉咙发紧,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操!

这蠢丫头……

她到底……

老太太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快要凝固。最终,她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豁达。

“唉……女娃儿……”她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了指江酥额角那块歪斜的纱布,声音干涩,却没了之前的疲惫,反而透着一股子韧劲,“脑壳上的伤,先顾好。手巧不巧,光说不行。明天……”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江酥,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审视,“明天下午,人齐整点,过来。绷子、针线、素绢,这儿都有。坐得住三个钟头,手不抖,针脚匀,再谈学不学的事。”

说完,也不等江酥反应,老太太转身就往铺子里面走,只留下一句:“关门了。走的时候把门带好。”

年轻女子愣了一下,赶紧对我和江酥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地看了江酥一眼,也转身跟了进去。昏黄的灯光下,只剩下我和江酥,站在绣馆虚掩的门口。

冷风卷着街道的灰尘吹过。江酥还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朵皱巴巴的纸栀子花,对着己经无人的铺面。过了好几秒,她才像猛地回魂,身体因为巨大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她缓缓转过身,看向我。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额角的纱布依旧刺眼,嘴角的淤青未消,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可那双眸子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像黑暗中骤然点亮的星辰,驱散了所有恐惧、绝望和疲惫,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灼热的希冀和……生机?

她看着我,没说话。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微微颤抖的、紧握着纸花的拳头,己经说明了一切。

我看着她。

看着那刺眼的纱布。

看着那亮得惊人的眼睛。

看着那朵被她视若珍宝的、皱巴巴的纸花。

操!

这盘棋……

好像……真他妈下劈叉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混合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松动?在心口那片沉甸甸的废墟里,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光脚踩在地上的冰凉,好像也没那么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