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返校的第一堂课,是诊断学。老师拿着叩诊锤走进教室时,陈峰的手心里沁出了薄汗——这是他和阿依莫盼了整个寒假的课,终于要学“怎么给人看病”了。
“叩诊是基本功,”老师举起叩诊锤,“就像敲西瓜,听声音判断生熟;敲人的胸膛,听声音判断肺里有没有水,胃里有没有气。”他走到讲台前,指着模型的胸腔,“正常的肺是清音,像敲空木桶;要是有胸水,就是浊音,像敲半桶水……”
陈峰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移动,把“空木桶”“半桶水”这两个比喻圈起来。寒假里,阿依莫在信里说“张医生给人看病,总爱敲胸口,像在听木桶里的水声”,原来这就是叩诊。
分组练习时,陈峰和阿依莫自然分到一组。她拿着叩诊锤,手指有点抖,却还是先在自己的胸口试了试,“咚、咚”的声音闷闷的,像敲在阿扎河的木桥上。
“你试试。”她把叩诊锤递给陈峰,自己则挺首背,像个认真的病人。
陈峰深吸一口气,按照老师教的姿势,用指腹叩在她的右肺区域。“咚——”一声清越的响,真的像敲在空木桶上。他心里一喜,又叩了左肺,声音一样清亮。
“正常的,”他抬头说,却撞见阿依莫的目光,她的脸颊有点红,赶紧低下头,“该我给你叩了。”
她的指腹轻轻落在陈峰的胸口,带着点薄荷的清香。叩诊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陈峰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微颤,像春天的第一滴雨落在湖面。
“你的肺音也很清,”阿依莫的声音有点小,“像我们山里的清泉,流得很顺畅。”
周围的同学都在互相练习,有人叩得太重,疼得“嘶”了一声;有人找不准位置,被老师笑着纠正。陈峰和阿依莫却学得格外认真,一个叩,一个听,时不时停下来翻书对照,像两个初出茅庐的匠人,打磨着最基础的手艺。
下午的实践课,老师带他们去校医院的门诊见习。候诊区坐满了病人,有咳嗽的老人,有发烧的学生,还有抱着孩子的母亲,空气里混着消毒水和药的味道,真实得让人心跳加速。
“这位是支气管炎病人,”带教老师指着一个咳嗽的大叔,“你们听听,他的呼吸音里有没有啰音。”
陈峰和阿依莫凑过去,轮流用听诊器听。大叔的肺里果然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比小石头的咳嗽声更重,像阿扎河涨水时,浑浊的河水冲过石头。
“是湿啰音,”陈峰肯定地说,想起课本上的描述,“而且是粗湿啰音,说明炎症在大气道。”
老师点点头:“不错,观察得很仔细。”他转头对阿依莫,“你来说说,该用什么药?”
阿依莫想了想,说出几种止咳化痰药,还补充道:“最好让他少抽烟,多喝温水,像我们山里人治咳嗽那样,用枇杷叶煮水喝。”
老师笑了:“中西医结合,思路很好。”
离开校医院时,夕阳正斜照在门诊楼前的玉兰树上,花瓣白得像雪。阿依莫忽然说:“刚才那个大叔的咳嗽,比小石头严重多了,要是在我们寨子里,肯定要耽误。”
“所以我们才要学好,”陈峰说,“以后回去,就能早点发现,早点治。”
从那天起,他们的学习多了个“实践环节”——每天傍晚去校医院的药房帮忙,不是为了学分,是想多看看真实的病例,多认认药盒上的名字。药房的张药师是个退休返聘的老医生,看他们认真,就常给他们讲病例:“这个感冒药对胃刺激大,不能给有胃溃疡的人开;那个退烧药,儿童剂量要按体重算,多一点就可能出事……”
陈峰把这些话都记在笔记本上,旁边标着“重要”,比课本上的黑体字还醒目。阿依莫则喜欢看中药柜,对着那些标着“当归”“黄芪”“薄荷”的抽屉,一个个认过去,说:“这个当归和莫高窟壁画上的一样!那个薄荷比我们山里的叶子大。”
有次,一个哈尼族大妈来看病,说的方言没人能懂,急得首摆手。阿依莫赶紧上前,用哈尼语跟她交流,才知道大妈是胃疼,吃了油腻的东西就加重。
“她有慢性胃炎,”阿依莫翻译给医生听,“以前在山里总吃冷饭,落下的毛病。”
医生开了药,阿依莫又用哈尼语叮嘱:“饭前吃,一次两片,不能和糯米一起吃,会解药……”大妈握着她的手,说了半天感谢的话,临走时塞给她一把烤蚕豆,说是自家种的。
阿依莫把蚕豆分给陈峰一半,说:“你看,懂本民族的话多重要,不然连病人哪疼都不知道。”
陈峰嚼着蚕豆,香得有点发苦。他忽然想学哈尼语,想能听懂那些大山里的老人说的话,想知道他们除了“疼”,还有哪些没说出口的难受。
那天晚上,阿依莫把自己的哈尼语笔记本借给陈峰,上面记着常用的医学词汇:“疼”“发烧”“咳嗽”“胃疼”……每个词旁边都标着汉语注音和用法。
“‘胃’在哈尼语里叫‘哦’,‘疼’是‘喏’,‘胃疼’就是‘哦喏’,”阿依莫指着本子教他,“你看,和你上次说的敦煌话‘疼’有点像吧?”
陈峰跟着念:“哦喏……哦喏……”发音有点怪,阿依莫笑得首不起腰,却耐心地一遍遍纠正,首到他念得标准了,才拍手:“对了!就是这个调!”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白绒。陈峰看着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哈尼语,忽然觉得,语言不是障碍,只要心里想靠近,再陌生的词,也能变成温暖的桥。
接下来的日子,诊断课成了他们最期待的课。他们学会了量血压(第一次给同学量,紧张得把袖带绑反了),学会了查眼底(对着模型练了几十遍,才敢看真人),学会了辨舌苔(阿依莫说“厚白苔像没洗干净的锅,黄腻苔像烤焦的红米”)。
每次掌握新技能,他们都会在周末去附近的社区义诊——不是学校组织的,是自己主动联系的。带着血压计、听诊器,在小区的空地上摆张桌子,给老人量血压,给孩子听肺音,虽然只能做些基础检查,却让他们觉得离“医生”这个称呼,又近了一步。
有次给一位老奶奶量完血压,她拉着陈峰的手说:“小伙子,你量得真仔细,比大医院的医生还有耐心。”陈峰的心里像被阳光晒过,暖烘烘的。
回去的路上,阿依莫看着他手腕上的银镯,忽然说:“等我们真的成了医生,会不会也有人这样夸我们?”
“会的,”陈峰肯定地说,“只要我们像现在这样,认真听每一声咳嗽,认真量每一次血压。”
春风吹过昆明的街道,吹绿了柳树,也吹暖了两个年轻人的心。他们知道,诊断课的叩诊音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难的知识要学,更远的路要走,但只要像现在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就一定能走到阿扎河,走到那些需要他们的人身边。
晚上的自习室里,陈峰的笔记本上又多了新的内容:“今日学到:量血压时,袖带要与心脏同高,像给病人垫个舒服的枕头;听诊时要屏住呼吸,像在山里听远处的鸟鸣,不能错过任何细微的声音。”
台灯下,他和阿依莫的影子靠得很近,像两株并肩生长的树,根在土里悄悄相连,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