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一场雨后,气温骤降,图书馆和自习室突然挤满了人——期末考要来了。
陈峰的书桌上堆起了小山:《系统解剖学》《组织胚胎学》《生物化学》……每本书都被他画得花花绿绿,重点用红笔圈,难点用蓝笔标,还贴着不少小纸条,上面写着阿依莫教的“土办法”:把“三羧酸循环”比作“梯田里的水,流来流去不浪费”,把“神经递质”说成“山里的信使,跑快了才能送到信”。
“这个‘突触传递’我还是不懂,”阿依莫抱着书凑过来,眉头皱得像打了结,“为什么电信号到突触这里,就要变成化学信号?”
陈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易的突触结构:“你看,突触前膜和后膜之间有个缝,像两座山之间的沟,电信号跳不过去,只能靠化学信号当‘渡船’。”他指着画里的神经递质,“就像你从阿扎河到昆明,得先走路到乡上,再坐大巴,一步都不能少。”
阿依莫盯着画看了半晌,忽然拍手:“懂了!化学信号就是那辆大巴!”她掏出自己的笔记本,飞快地把这个比喻记下来,字迹比平时更用力,纸都快划破了。
备考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又紧又满。每天早上六点,陈峰就能在自习室看见阿依莫的身影,她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杯薄荷水,书页上压着块小石头——是上次从阿扎河带回来的,她说“看着它就想起要加油”。
陈峰的作息和她差不多,只是晚上会多留一会儿。他总觉得自己基础比阿依莫差(她从小就跟着山里的老中医认草药,对“阴阳五行”的理解比西医理论还快),只能笨鸟先飞,把课本翻得卷了边,笔记记了满满三大本。
有次凌晨一点,陈峰从自习室出来,看见阿依莫蹲在楼下的桂花树下,抱着膝盖发呆。“怎么不回去睡?”他走过去,才发现她在哭,眼泪把书页打湿了一小块。
“《生物化学》太难了,”她吸着鼻子,声音哑哑的,“糖代谢、脂代谢,绕来绕去的,我怎么都记不住……我是不是太笨了?”
陈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蹲下来,捡起她掉在地上的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梯田:“你看,糖代谢就像种红米,先播种(消化吸收),再生长(分解供能),最后结果(储存为糖原),一步一步来,急不得。”他指着梯田的层级,“就像你们哈尼人种地,哪一步都不能少,少了就没收成。”
阿依莫看着画,眼泪慢慢停了。“真的吗?”她问,声音还有点抖。
“真的,”陈峰把自己的笔记递过去,“你看我记的,把每个代谢途径都画成了梯田,哪一步该浇水(加酶),哪一步该施肥(加辅酶),写得清清楚楚。”
阿依莫翻开笔记,看见里面画满了梯田、山路、竹楼,把枯燥的生化反应变成了她熟悉的家乡风景,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笑:“陈峰,你怎么这么好?”
“因为我们是战友啊,”陈峰挠挠头,把自己的保温杯递给她,“里面是红糖姜茶,我妈寄的,喝了暖和。”
姜茶的辣味混着甜味滑进喉咙,阿依莫的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火把。“走,回去接着看,”她站起来,把笔记本抱在怀里,“我就不信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那天晚上,两人在自习室待到凌晨三点,把“糖代谢”的每个步骤都拆成“种红米的工序”,连最难的“三羧酸循环”,都被他们编成了“哈尼族的打谷歌”:“丙酮酸进线粒体,像谷粒进谷仓;脱氢加水再脱氢,像脱粒、扬场、装袋……”
考试前一天,系里组织了最后一次答疑。老师看着陈峰和阿依莫的笔记,忍不住笑:“你们这笔记,能当教材了。尤其是阿依莫画的人体经络图,把‘肝经’标成‘从阿扎河到县城的路’,挺有创意。”
周围的同学都凑过来看,有人开玩笑:“陈峰,阿依莫,你们俩干脆组个‘中西医结合复习小组’得了。”
阿依莫的脸有点红,陈峰却认真地点头:“我们本来就是。”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昆明难得放了晴。陈峰和阿依莫抱着书走出考场,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松了。“去滇池边走走吧?”阿依莫提议,辫梢的红绳在风里飘得欢快。
滇池边的柳树刚抽出嫩芽,嫩得像阿依莫笔记本上的新绿。两人坐在湖边的石阶上,把书本往旁边一扔,谁都不想再提“考试”两个字。
“等成绩出来,要是都过了,”阿依莫看着水里的云影,“我们去爬西山吧,就像刚开学时说的那样。”
“好,”陈峰说,“再去吃上次你说的那家过桥米线,加两份鹌鹑蛋。”
阿依莫咯咯地笑,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用红绳串着的小银鱼——比奶奶给的银镯小得多,鱼眼睛是两颗小小的黑曜石。“这个给你,”她往陈峰手里塞,“我们哈尼人说,银鱼能带来好运,保佑你以后当医生顺顺利利。”
银鱼贴在手心,凉丝丝的,却好像能焐热。陈峰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带的东西——是片从敦煌带来的鸣沙山沙粒,用透明胶带封在硬纸板上,旁边写着“能吹响的沙子”。
“这个给你,”他递过去,“想听沙子唱歌的时候,就把它放在耳边摇一摇。”
阿依莫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在耳边轻轻晃,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的有声音!像风吹过竹林!”
阳光洒在滇池上,碎成一片金箔。远处有人在放风筝,风筝线拉得长长的,像他们此刻的心情,又轻又亮。
“陈峰,”阿依莫忽然说,“不管以后我们在哪个医院,不管遇到多难的事,”她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映着滇池的光,“我们都像这次备考一样,一起扛,好不好?”
陈峰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想起那些一起在自习室熬夜的夜晚,想起她蹲在桂花树下掉眼泪的样子,想起她把“神经递质”比作“大巴车”的机灵——他忽然觉得,学医这条路,不管有多少难啃的“硬骨头”,只要身边有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好,”他说,声音比考试时回答老师的问题还坚定,“一起扛。”
风吹过滇池,带来水的气息和柳的清香。陈峰手腕上的银镯(他后来总戴着)和阿依莫手里的银鱼,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两个小小的、会说话的约定。
远处的风筝越飞越高,几乎要钻进云里。陈峰知道,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更厚的课本、更难的考试、更重的责任,但只要像现在这样,两个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再远的路,也能走出暖意来。
他捡起一块湖边的鹅卵石,递给阿依莫:“拿着,就当是滇池给我们的毕业礼物。”
阿依莫接过来,握在手心,凉凉的,却很踏实。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知道未来有很多不确定,但只要身边这个人在,就敢一步步往前走。
那天的滇池,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水里,像两条终于流到一起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