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护城河的腥气,刀子般刮过尹一凡单薄的脊背。她沉默地走在归途上,小小的身影被昏黄摇曳的路灯拉长又缩短,像一片飘零在深秋寒风中的枯叶。心口处,那张折叠起来的彩票紧贴着皮肤,硬硬的棱角在每一次心跳的撞击下都带来清晰的硌痛,像一枚嵌入血肉的、冰冷的烙印。
2025年4月8日。
这个来自三十年后、荒诞得如同天方夜谭的日期,像毒藤般缠绕着她的思绪。假的?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还是……某个无法理解的时空错乱中,唯一抛向她的救生索?无论答案是什么,它此刻都真实地存在着,紧贴着她的心脏,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霉味、汗酸气和冷饭馊味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屋内狼藉的轮廓。妈妈蜷缩在硬板床的一角,似乎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尹一凡的心刚刚稍稍放下一点,正准备蹑手蹑脚地摸向自己那张小床——
“哐当!”
一声巨响从屋外传来!紧接着是粗暴的踹门声和父亲那压抑着狂怒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英子!给老子开门!钱呢?!老子的钱呢?!”
绿漆木门被踹得剧烈摇晃,灰尘簌簌落下。尹一凡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彩票带来的荒谬感!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冷的土墙,小手死死捂住了胸口——那个藏着彩票的位置!
床上的妈妈被惊醒了,发出一声惊恐的抽气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摸索着去拉那根悬在门口的、昏黄的白炽灯开关线。
“啪嗒。”
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小屋。妈妈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五……五哥?你……你怎么回来了?” 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砰!” 门被更大力度地踹开!父亲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散发着戾气的煞神!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头发凌乱,身上带着浓重的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虽然他不酗酒,但此刻的状态,比喝了酒更加狂暴!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剐过屋内每一个角落,最后钉在妈妈身上。
“钱呢?!老子问你钱呢?!” 他一步跨进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狭小的空间,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厂里发的工资!那两百多块!藏哪儿去了?!拿出来!快!”
“钱……钱……” 妈妈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不……不是被小偷偷了吗?你……你上次说……”
“放你娘的狗屁!” 爸爸猛地爆发,如同炸雷!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几步冲到床边,一把揪住妈妈睡衣的前襟,像拎小鸡一样将她从床上拖了起来!妈妈双脚离地,发出惊恐的尖叫!
“小偷?!小偷能偷得那么干净?!连个钢镚儿都不给老子留?!英子!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这个败家娘们!又贴补你娘家那个无底洞了?!还是你偷偷藏起来,想跟老子分家?!” 他唾沫星子喷了妈妈一脸,脸上的肌肉因暴怒而扭曲狰狞,额角青筋暴跳!
“没有!我没有!五哥你相信我!真的被偷了!呜呜……” 妈妈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徒劳地挣扎着。
“相信你?老子信你个鬼!” 爸爸狠狠地将妈妈掼在硬板床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妈妈痛呼一声,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暴怒的父亲像一头红了眼的困兽,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不再理会哭泣的妈妈,转身开始疯狂地翻找!那双沾满油污和汗渍的大手,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粗暴地掀翻了房间里唯一一张摇摇欲坠的旧桌子!桌上的搪瓷缸、破碗、杂物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老子的钱!给老子拿出来!” 他咆哮着,一脚踹开了墙角那个破旧的木箱子,里面几件旧衣服被扯出来扔得到处都是!
尹一凡像被钉在了墙角的阴影里,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硬冰冷。每一次父亲粗暴的动作,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看着他像犁地一样,疯狂地翻检着这间破屋里每一个可能的藏匿点——床底下堆积的杂物被拖出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墙上糊着旧报纸的地方被撕开,露出里面斑驳的土坯;连那个装着全家口粮、空空如也的米缸,也被他掀开盖子,伸进手去掏摸……
他在找钱!在找那张根本不存在的“丢失的工资”!
而那张真正能带来滔天财富、却来自未来的彩票,正藏在我贴身的背心口袋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尹一凡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牙齿打颤的冲动。她抱着那个装着所剩无几旧钱币的小布包,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手指深深掐进布包的布料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父亲的搜索范围在迅速缩小!他那赤红的、充满疯狂搜寻欲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墙角阴影里、抱着布包、像受惊鹌鹑般缩着的尹一凡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怀疑,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如同饿狼般的贪婪!
“你!” 爸爸喘着粗气,一步步逼近,巨大的阴影将尹一凡完全笼罩。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暴戾气息的味道,浓烈得令人作呕。“抱着什么?!是不是你妈把钱藏你那儿了?!拿过来!” 他伸出那只沾着泥污和翻找时蹭上灰尘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巨大的威胁!
尹一凡的心脏骤停!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下意识地将小布包抱得更紧,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脊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土墙,退无可退!
小布包里只有几枚旧钱币,给他看也无妨。但是……但是……他会不会搜身?!那张彩票……那张紧贴着她心口的彩票!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灵魂!
就在那只大手即将触碰到小布包的瞬间——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属于孩童的、充满极致恐惧的哭嚎,猛地从尹一凡喉咙里爆发出来!那不是伪装!那是被死亡威胁逼出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尖叫!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蹲下,将整个身体蜷缩成团,死死护住胸前的小布包,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哭喊:
“爸爸!不要打我!没有钱!包里没有钱!是……是我的糖纸!是我捡的糖纸!呜呜呜……别打我!别打我!妈妈救我!婆婆救我!哇啊啊啊——!”
哭声凄厉绝望,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能刺破耳膜的穿透力!她一边哭嚎,一边拼命地、毫无章法地挥舞着小胳膊,试图阻挡父亲伸过来的手,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用力而剧烈地颤抖、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的崩溃,让暴怒中的爸爸也愣了一下。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像只濒死小兽般疯狂挣扎的女儿,那张被暴戾扭曲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错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血脉本能的触动?
“哭!哭丧啊!” 他烦躁地低吼一声,但伸出去抓布包的手终究没有落下。也许是被这凄厉的哭声搅得更加心烦意乱,也许是觉得搜刮一个哭成这样的小丫头片子实在没什么油水。他重重地“呸”了一口,像驱赶苍蝇一样,极其厌恶地挥了挥手。
“妈的!晦气!” 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身,赤红的目光再次扫向床上瑟瑟发抖、同样哭得不成样子的妈妈,以及这间被他翻得底朝天、却依旧一无所获的破屋。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处发泄的狂怒在他胸膛里翻腾,最终化作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狠狠一脚踹在翻倒的桌腿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李英!你给老子等着!这事没完!” 丢下这句冰冷的威胁,他像一阵裹挟着毁灭气息的狂风,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暴戾,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绿漆木门,重重地将门摔上!那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小屋都在颤抖。
门内,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妈妈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以及尹一凡那渐渐低下去的、带着劫后余生巨大虚脱的抽噎声。
她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小小的身体因为刚才极致的爆发和恐惧而脱力,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冷汗浸透了她的头发,黏在苍白的额头上。怀里的小布包己经被她攥得变了形,但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心口——那个紧贴着皮肤的小口袋。
刚才父亲那如同鹰隼般审视的、带着贪婪和暴戾的目光,那几乎要触碰到她的、带着毁灭力量的大手……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彩票还在!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后怕和一种更加沉重的、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孤独与恐惧。
她慢慢松开紧攥布包的手指,那几枚旧钱币早己被汗水浸湿。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黑暗中,那张紧贴着她心口的彩票,像一颗来自遥远未来的、冰冷的星辰,散发着微弱却致命的光芒。而她的心脏,在经历了这场生死时速的惊吓后,依旧在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那张纸片,像是在叩问着这荒谬绝伦的命运。
在这个怀揣着无法言说、足以引来灭顶之灾的秘密的1995年。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