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皱巴巴的五毛钱拍在油腻柜台上的脆响，和我那声故意拔高的、带着孩童蛮横的喊叫，像投入浑浊池塘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彩票店里的沉闷。
“老板！买彩票！我要买一张！就要……就要那个盒子里别人不要的！便宜卖给我一张！”
我的小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和急切，死死指向柜台角落那个敞口的、堆满揉成团的废弃彩票和杂物的破纸盒！
柜台后面，那个胖店主正叼着半截烟卷，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豪横”给整懵了。他眯缝着被烟雾熏得发红的眼睛，看看我拍在柜台上的五毛钱，又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看那个装垃圾的破纸盒，脸上先是错愕，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发出带着痰音的、毫不掩饰的嗤笑：
“嗬！小丫头片子，还挺会挑！那都是别人刮过不要的废票！擦屁股都嫌硬！你拿五毛钱就想买这个？”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边笑一边用油腻的手指点了点我那张可怜的五毛钱，“五毛钱？连一张新票都买不到！还想买废票？哈哈哈！”
旁边几个原本在刮奖或看走势图的男人也哄笑起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看猴戏般的戏谑和鄙夷。
“废票怎么了？我就喜欢废票！” 我梗着脖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声音因为激动和孤注一掷而尖利起来，脸上还挂着刚才演戏残留的泪痕，显得既可怜又倔强，“我就要那个盒子里的！就要最上面那张！我看到了！上面有红球球！我喜欢那个红球球！” 我胡乱指着纸盒最上层一张揉得不太紧的、颜色样式都无比熟悉的彩票，语无伦次地喊着，把一个无理取闹、被宠坏（或者说被刚才二姨妈那五毛钱“宠”出脾气）的熊孩子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胖店主被我胡搅蛮缠弄得有点烦了，加上旁边人的哄笑让他觉得有点掉面子。他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滚滚滚！小屁孩别在这儿捣乱！拿着你的五毛钱买糖去！” 他伸手想把那五毛钱扫开。
“不！我就要！你不给我，我就哭！哇——！” 我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哭！不是假哭，而是调动了前世今生所有委屈、恐惧、渴望和愤怒的倾泻！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身体剧烈地颤抖，小脸憋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哭声之凄厉，瞬间盖过了店里的所有噪音，震得胖店主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哎哟！小祖宗！你别在这儿嚎啊！” 胖店主这下真慌了。他最怕这种撒泼打滚的小孩，尤其还在他店里，影响生意不说，万一引来外面的人围观……他看了一眼门外，二姨妈那不耐烦的身影正朝这边张望，脸色阴沉得可怕。
“行行行！给你给你！一张破纸！嚎什么嚎！晦气！” 胖店主彻底失去了耐心，只想尽快打发掉我这个瘟神。他看都没看，极其不耐烦地伸手在角落那个破纸盒里胡乱一抓，精准地（或者说，是被我之前的“指点”引导得精准地）抓起了最上面那张我指定的彩票，看也没看，像丢垃圾一样，连同我拍在柜台上的五毛钱一起，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
“拿着你的破烂！滚蛋！”
那张颜色熟悉的彩票和皱巴巴的五毛钱纸币，带着胖店主甩出的力道和唾沫星子，打在我的脸颊上，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和巨大的屈辱！但我顾不上这些！
就在彩票接触到我脸颊皮肤的瞬间，我的小手如同捕食的毒蛇般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捡落下的纸币，而是精准无比地、死死攥住了那张飘落的彩票！那薄薄一张纸片，此刻在我手中却重逾千斤！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了跳动！
拿到了！
狂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但我强行压制住几乎要冲出喉咙的呐喊，借着弯腰“捡钱”的动作，迅速将那张彩票连同那张五毛钱，一起塞进了我小布包的最深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呜……谢谢老板……” 我一边“委屈”地抽噎着，一边飞快地把小布包的带子勒紧，死死抱在胸前，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然后，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冲出彩票店！
刚一出门，迎面就撞上了二姨妈李琼那张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的漂亮脸蛋！
“尹！一！凡！” 她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鲜红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你又在搞什么鬼？！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拿了钱还不消停！非要进去丢人现眼！你是不是皮痒了？！”
她显然看到了刚才店里那一幕——我的撒泼打滚和最后被“甩”出来的狼狈样子。巨大的羞耻感和对我屡教不改的怒火让她彻底爆发了！她扬起那只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地朝我的脸扇了过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我瞳孔骤缩！这一巴掌如果打实了，以二姨妈的力道和我这五岁孩童的脆弱，后果不堪设想！更重要的是，我怀里的小布包里，藏着那张可能改变一切的彩票！
不能被打倒！绝不能！
求生的本能和守护彩票的执念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就在那鲜红的指甲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将怀里的小布包高高举起，像盾牌一样护在脸前！同时，身体极其灵活地向后一缩！
“啪！”
一声脆响！
二姨妈那带着怒火和羞辱的一巴掌，结结实实地、狠狠地扇在了我紧紧抱在胸前的小布包上！
布包被打得猛地一颤！里面那堆仅存的、相对值钱些的硬币和纸分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巨大的力道震得我手臂发麻，胸口一阵闷痛，整个人都被扇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
但，脸没事！更重要的是，布包替我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里面的彩票……应该没事！
“你！” 二姨妈显然没料到我会用布包挡，巴掌落空的感觉让她更加暴怒！她看着被打得后退的我，又看看自己有些发红的手掌（打在了硬邦邦的钱币上），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那身米白色的套裙都绷紧了。
“反了你了！还敢挡？！” 她尖声咆哮，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完全不顾周围行人投来的惊愕目光，再次扬起手！
“二姨妈！别打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立刻扯开嗓子，用最凄惨、最大声的哭嚎打断她！这一次，眼泪是真实的——被吓出来的，也是被打疼的，更是为了自保！“钱！钱还在里面！你看！彩票店老板……他……他欺负小孩！他打我！还抢我的钱！哇啊啊啊——！” 我一边哭嚎，一边紧紧抱着小布包，身体蜷缩起来，做出最可怜、最无助的防御姿态，把矛头瞬间指向了店里的胖店主。
这一招祸水东引果然奏效！
二姨妈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彩票店里——胖店主正叉着腰，一脸晦气地朝门外瞪着我们，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再看看我哭得撕心裂肺、抱着布包瑟瑟发抖的样子（一半是演，一半是真吓的），再看看周围越聚越多的、指指点点的路人……
她那高涨的怒火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当众打孩子是一回事，但如果涉及“外人欺负自家小孩”……尤其她还是个“体面”的城里人……这性质就变了。
她那张精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鲜红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首线。最终，那扬起的手没有落下来，而是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懑，狠狠地收了回去。
“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被人欺负就知道哭！” 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道，语气里充满了鄙夷、愤怒和一种被我“算计”了的憋屈感。她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得地面咚咚作响，像要踏碎什么似的，朝着汽车站的方向疾步走去。
“还不快跟上！再磨蹭就把你扔在这里！” 她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声音冰冷刺骨。
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后背己经完全被冷汗浸透，冷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我死死抱着怀里的小布包，感受着里面那张彩票硬硬的棱角，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活下来了……彩票……也保住了！
我用手背狠狠抹掉糊了满脸的眼泪和鼻涕，看了一眼彩票店里那个骂骂咧咧的胖老板，又看了一眼二姨妈那决绝而愤怒的背影。然后，我迈开还有些发软的小短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二姨妈的方向追了上去。
省城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照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废铜烂铁”和一张“废票”的小布包，像抱着一个滚烫的、足以灼伤灵魂的秘密，沉默地奔跑在二姨妈冰冷的阴影里。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彩票，紧紧贴着我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一颗在绝望土壤里埋下的、不祥却又充满无限可能的种子。
回程的车，即将启动。而我的命运，在这一刻，似乎也悄然扳动了一个未知的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