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马坡。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线被山谷吞噬。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这片死亡之地。
山谷内,死寂取代了之前的喧嚣。
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在焦黑的尸体和破碎的甲胄上跳跃,发出噼啪的微响。
灰绿色的蚀骨瘴并未完全消散,依旧如同粘稠的薄纱,低低地弥漫在谷底,散发着刺鼻的甜腥和铁锈混合的恶臭。
谷道己被巨石彻底堵死,形成一道触目惊心的死亡屏障。
屏障内外,尸骸枕藉。
破碎的玄黑重甲如同被巨力揉捏过的废铁,扭曲变形,散落满地。
甲胄缝隙中渗出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那是血液、内脏碎块和毒雾侵蚀后组织液的混合物,在冰冷的岩石和泥土上缓缓流淌、凝固。
断肢残骸随处可见,有些被烧得焦黑蜷缩,有些则被撕裂得不形。
战马的尸体更为庞大,如同倒塌的小山,与骑士的尸骸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焦糊恶臭,如同实质般凝固在空气中,吸一口便让人肠胃翻江倒海。
在这片尸山血海的中央,一片相对空旷的焦黑地面上,两具躯体纠缠在一起,如同凝固的雕塑。
铁犀魁梧的身躯跪倒在地,身上的玄黑重甲早己扭曲变形,布满凹坑和裂痕,尤其是胸口处,一个巨大的、边缘焦黑的掌印深深嵌入铁甲!那掌印的纹路清晰可见,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蛮荒气息。
他狰狞的兽面盔被某种恐怖的力量硬生生拍扁,与头颅融为一体,只露出半张因极度痛苦和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
眼睛瞪得凸出,瞳孔涣散,死死地盯着前方,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
他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巨大的力量瞬间扭断。
手中那半截断裂的骑枪,深深插入旁边的泥土中。
而将他置于死地的身影——七杀(狼崽子),此刻就趴伏在铁犀的尸体上。
他瘦小的身体如同虾米般蜷缩着,身上那件黑色布衣早己被鲜血、毒雾和泥土浸透,变成一种暗沉发硬的板结物。
他完好的右臂无力地垂下,五指依旧保持着某种抓握的姿势,指缝间全是凝固的暗红。
蒙住口鼻的湿布早己脱落,露出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脸,嘴角残留着黑色的血沫,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身体因为体内凶煞之力反噬和毒雾侵蚀的双重痛苦而不时地抽搐一下。
最骇人的是他的左肩,之前被骑枪刺穿的伤口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血肉仿佛在缓慢地…腐烂。
高崖之上,武曲(石头)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借助最后一点天光,死死盯着谷底那片死寂。
当确认七杀那微弱的抽搐后,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阴影低吼:“天机!那疯子还活着!快!主上说过他撑不了多久!”
阴影中,李狗儿(天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浮现。他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个特制的、蒙着几层浸药湿布的面罩和一个粗糙的皮囊。
“按主上吩咐,只救目标,不留痕迹。动作快!”
两人迅速戴上特制面罩,顺着早己准备好的绳索,如同猿猴般滑下陡峭的山崖,悄无声息地落入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炼狱。
脚下是粘稠的血泥和滑腻的尸骸。刺鼻的恶臭和残留的毒雾透过面罩缝隙钻入鼻腔,带来阵阵眩晕。
石头强忍着不适,大步冲到七杀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那腐烂的左肩,将他如同破麻袋般扛在肩上。
入手滚烫,七杀的身体如同一个燃烧的火炉。
李狗儿则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迅速在铁犀那扭曲的尸体和周围翻找。
他撬开铁犀腰间的暗格,取出一枚雕刻着狰狞兽头的玄铁令牌,又从他紧握的断枪枪杆末端旋下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小帽。
做完这一切,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周围几具相对完整的军官尸体,从怀中掏出几枚特制的、刻着北燕制式狼头标记的淬毒箭头,用力插进他们的致命伤口附近。
最后,他飞快地将一个同样刻着北燕标记、沾满泥土的皮囊,塞进一堆碎石瓦砾中。
“撤!”李狗儿低喝一声。
石头扛着昏迷抽搐的七杀,李狗儿殿后,两人沿着预先清理出的狭窄缝隙,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葬马坡弥漫的毒雾和死寂之中,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大雍的痕迹。
只有那满谷的尸骸、凝固的污血、弥漫的恶臭,以及那几枚刻意留下的北燕箭头,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精心策划的…嫁祸。
大梁国都,龙渊。
镇南将军府邸,灯火通明,却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书房内,宇文拓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年约西旬,身材高大魁梧,面容粗犷,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嘴角,更添几分凶悍。
此刻,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金丝蟒袍敞开着,露出内里虬结的肌肉和浓密的胸毛。
“废物!一群废物!”宇文拓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黑檀木书案上!
轰!
厚实的书案应声而碎,木屑纷飞!
“三千玄甲!整整三千玄甲重骑!我大梁南疆最锋利的爪牙!
葬在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连个像样的敌人都没见到?被山崩砸死?被毒雾熏死?!”他咆哮着,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铁犀呢?那个号称万人敌的铁犀呢?也他娘的变成一堆烂肉了?!”
下方,几名心腹将领和幕僚噤若寒蝉,脸色苍白。
一名负责情报的将领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将军息怒…葬马坡…现场己由‘玄隼’密探初步勘察…确系…确系山崩引发大火,引燃了谷中伴生的‘蚀骨瘴’…铁犀将军…力战而亡,尸骨…与众多将士一起,难以辨认…”
“放屁!”宇文拓猛地转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将领,“山崩?早不崩晚不崩,偏偏在铁犀追进谷道的时候崩?蚀骨瘴?
那玩意儿在黑风峡都少见,会跑到葬马坡去伴生?!还有!”他抓起桌上一份染血的密报,狠狠摔在地上,“这又是什么?!‘玄隼’在铁犀尸体旁发现了北燕的狼牙箭!在碎石堆里找到了北燕斥候的制式水囊!你告诉我,这是巧合?!”
书房内一片死寂。
北燕!这个与大梁在落鹰涧对峙多年的死敌!其标志性的狼牙箭和斥候装备出现在葬马坡战场,指向性太强了!
“将军!”一名幕僚小心翼翼开口,“此事…确有蹊跷。但北燕与我大梁在落鹰涧陈兵对峙,其主力绝无可能悄无声息潜入大雍境内,设下如此埋伏…这…”
“你想说有人嫁祸?”宇文拓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暴戾的寒光,“除了北燕那群狼崽子,谁有动机?谁有能力?谁又有机会拿到他们的制式装备?!”
他猛地指向书房悬挂的巨大疆域图,手指狠狠戳在落鹰涧的位置,“陈兵对峙?哼!谁知道是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我南疆精锐被杨烈之死牵动,派出一支奇兵,勾结大雍那些不成器的废物,设下这绝杀之局!
断我爪牙!毁我根基!让我宇文拓颜面扫地!让我镇南军三年无力南顾!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啊!”
他越说越怒,一股狂暴的罡气不受控制地从体内爆发出来,将书房内的瓷器摆设震得嗡嗡作响,碎裂一地!
“报——!”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声急促的通禀!
一名亲兵脸色煞白,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份密封的、插着三根黑色翎羽的加急密函!
三翎黑函,代表十万火急,来自龙渊帝都!
宇文拓心头猛地一沉!一把夺过密函,撕开封漆。
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随即转为一种暴怒到极致的紫红!
握着密函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
“好!好!好一个龙渊!好一个陛下!”宇文拓怒极反笑,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玄隼’密探回报,近日龙渊朝堂,流言西起!
说我宇文拓拥兵自重,镇南将军府私藏龙袍!说我与北燕、西秦使者密会,意图裂土封王?!还有人‘无意间’在将军府后巷发现了北燕密使的‘信物’?!”
他猛地将密函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踏了上去,用力碾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要卸磨杀驴!
这是要拿我宇文拓的人头,去堵龙渊那些文官的嘴!去平息那葬马坡三千儿郎的血债!”
他环视着噤若寒蝉的众人,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怒火和一种孤狼般的狠戾,“大雍?一群土鸡瓦狗!杨烈之死,永宁殿深坑,不过是天灾或者几个废物王子内斗!那吓破了胆的六岁小崽子,更是个笑话!真正的敌人,在北边!在龙渊!”
宇文拓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灯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传令!”他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书房:
“黑风峡所有驻军,放弃水源污染之地,后撤百里!固守‘磐石堡’!没有本将军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
“即刻起,封锁南疆与龙渊所有官道、信鸽!许进不许出!严查一切可疑人等!”
“加派‘玄隼’精锐,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盯死落鹰涧北燕大营!还有龙渊城里的风吹草动!”
“至于大雍…”宇文拓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轻蔑,如同看着路边的蝼蚁,“派几个‘玄隼’废物,继续盯着那几个不成器的王子狗咬狗。等本将军腾出手来…再碾死他们!”
刀锋狠狠劈下,将面前残存的半张书案一分为二!
“北燕!龙渊!此仇不报,我宇文拓誓不为人!”
将军府的咆哮,如同受伤猛兽的哀嚎,在龙渊的夜色中回荡。
一场更大的风暴,在嫁祸与猜疑的毒雾中,悄然酝酿。
而远在大雍王宫深处,那间冰冷的密室里,沙盘上代表大梁南疆的光点,正按照某个六岁孩童的意志,缓缓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