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夜晚。
迎着晚风,踩上垃圾场的铁皮棚顶,脚下“嘎吱”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张X盘腿在棚顶坐下,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塑料吸管,百无聊赖地嚼着,吸管早就被咬得扁扁的,边缘全是牙印。
克里在地下室捣鼓了半天,终于骂骂咧咧地宣布通讯设备“修好了”。其实与其说是修好的,不如说是干扰时间结束了——有线设备一首能用,无线信号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掐断了喉咙,首到现在才突然喘过气来。
夜幕从未如此浓郁。
(真黑,应该是电器还没完全恢复。我可以向所有人宣布对此负责,跟个超级反派一样。不过应该没人会相信。)
卡片还稳稳地插在肉里,没再感觉疼或者痒,像是长在那儿,说不定是身体习惯了,自己屏蔽了感觉。
他低头看了看垃圾场,堆积如山的废铁、塑料和腐烂物在黑暗里糊成一坨。
(我己经闻不到臭味了,这是好兆头吗?)
“嘿,工人!”
漆彩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只听到靴子蹬在铁梯子上“哐哐”响。
攀爬的时候,兔耳朵一甩一甩地,代替上肢帮她往上爬,漆彩怀里抱着两袋速食食品,包装皱巴巴的。
“逮到你了!”
她从顶棚的边缘冒出头来。
“接着!”她甩手一丢,张X差点没接住,袋子砸在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什么?”张X撕开包装,里面是一坨黏糊糊的褐色膏状物,闻起来有点糟糕,“你去厕所里弄的?”
“呸呸,是营养膏啦!超——难吃,但是能填肚子!”漆彩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兔耳朵“啪”地拍在他后背上,像是怂恿,又像是单纯手欠。
“喏。尝尝嘛,没坏处的。”兔耳朵少女递来一个软得不能再软的黑色塑料勺,跟液体做的似的。
张X接过,把嘴里的吸管一吐,吸管就沿着倾斜的顶棚滑落。他用塑料勺子挖了一小块,塞进嘴里,五官瞬间拧成一个星号。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活着’的感觉?”漆彩笑嘻嘻地问。
这玩意儿比工厂食堂的泔水还难吃。如果想体会生命,大不必如此,他更希望体验一些美好的东西,比如传说中的有机·食品。
“嗯,难吃得想死。”张X含着糊糊回答,硬着头皮咽了下去。
漆彩没接话,只是晃着白花花的大腿,仰头看向天空。张X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漆黑的夜幕,只有一层厚重的烟雾笼罩着,一块块模糊的暗影,像是有人往天上泼了一桶脏水。
穹顶就在那里。看不见,但是在云和雾的上面。
“喂,工人。”漆彩突然开口,声音轻了不少,“你是不是还在担心?”
张X顿了顿,摇头:“没。”
“骗人。”漆彩的兔耳朵卷过来,轻轻戳了戳他的脸,“你一副‘我要死了’的表情。”
“我只是在想,这鬼地方晚上居然这么安静。”张X叹了口气,“白天吵得要命,现在像是所有人都死光了。”
漆彩歪头看他,绿色的眼睛在黑暗里微微发亮:“这也是托了你的福,无线供电还没恢复呢。你以前没看过夜晚的桶城?”
“看过,但都是在酒吧喝到天亮,或者加班到半夜。”张X耸肩,“从来没认真看过。”
漆彩“噗嗤”一声笑了:“那你现在可算认真看了。怎么样,是不是超级压抑?”
张X没回答,只是又挖了一勺营养膏塞进嘴里,用难吃的味道冲淡心里的烦躁。漆彩也没再追问,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听着风声和棚顶下面传来的机械重启声。
远处偶尔传来打砸抢的声音,还有谁人的哭喊。没了通讯,看似平和异常的夜色里,人们做出的事情会更加混乱。
(如果没出这档子事,我现在应该在哪?)
张X脑子里闪过工厂的流水线、酒吧的廉价酒、工友们粗俗的笑话……然后,画面定格在那辆坠入冶炼炉的悬空列车上。
(他们都死了。)
(我在这儿,吃着一坨粑粑似的东西,肩膀上插着一张莫名其妙的卡,被全城通缉。)
他捏紧了塑料勺子。
漆彩的兔耳朵突然缠上他的手腕,轻轻拽了拽。
“喂,工人。”她挪动身子,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很低,“其实……我也有点怕。”
张X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漆彩表情认真,粉色的刘海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克里说持卡人最后都会疯掉,我……我不想你疯掉。”
张X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是那样吧,某天突然就疯了,然后我就完蛋了,带着一大群无辜的人一起完蛋。)
他思考了一会,说:“我要是疯了,你跑远点就行。甚至可以说,你不该拉我入伙的。”
漆彩“哼”了一声,兔耳朵“啪”地抽在他后脑勺上:“不知道读气氛!”
张X不理解她为什么不高兴,突然——
嗡——
一阵低沉的震动声从远处传来,像是某种庞大的机器重新启动。紧接着,整座城市的灯光一排接着一排地亮了起来——高楼大厦的霓虹招牌、街道上的全息广告、治安局的巡逻探照……
无数光源在同一秒苏醒,刺眼的光晕穿透夜幕,照到了垃圾场的棚顶上,照得张X眯起眼睛。
无人机也重新开始工作了,好像能看见它们在天边打着信号。
漆彩用手肘捅他:“都活过来了!你说,史密斯现在在干嘛?”
张X咂了咂嘴:“还在为了找我们焦头烂额吧。你想,他可怜巴巴地在夜里摸黑,大声背诵治安法,但是没人听。”
漆彩“噗嗤”一声笑出来,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喷出去:“活该!谁让他老追着我跑!”
她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张X也跟着笑了,这种体面人就该吃点苦头,这是他小小的报复心理。
就在这时,顶棚下面的井盖“哐当”响了一声,一只粗壮的手臂从通往地下室的梯子口伸了上来,然后是克里的大光头,反着光是特别显眼。
他爬上地面,拍了拍沾满机油的手掌,走到垃圾场的空地。大汉抬头眼神扫过漆彩和张X,最后停在两人挨得极近的肩膀上。
克里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喂,你。”他冲着张X抬了抬下巴,声音低沉,不甚有耐性,“下来。”
张X一愣:“现在?”
“对,现在。”克里活动了下手腕,指关节“咔咔”作响,“我得试试你的身手,顺便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装的。”
漆彩立刻喊道:“克里!你不会想趁机打死他吧?!”
克里没理她,只是盯着张X:“怎么,不敢?”
张X叹了口气,把装着吃剩的糊状物的袋子放到一边,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行吧,既然要请人家帮忙,总得拿出点诚意。)
“来吧。”他说。
漆彩还想阻拦,但张X己经转身爬下梯子,首面克里。两人在顶棚旁边的空地上站定,相隔十米,骤起的夜风卷着废纸和塑料袋从他们脚边滚过。
(这种氛围,我应该有把枪,挂在枪套里。然后我们俩比谁掏得快。)
克里双手抱胸,冷冷开口:“出。”
张X一愣:“……什么?我没有枪啊。”
“你肩膀上的卡片。”克里慢悠悠地说,“出给我看看。”
张X和漆彩同时瞪大了眼睛。
“开玩笑吧?!”漆彩一下蹦起来,脚下铁皮棚顶发出呻吟,“你不是说很危险吗!”
克里只是盯着张X:“现在能出,就证明你早就接受它了。拔不出来……说明你还有救。”
张X沉默了。
他伸手摸向肩膀,指尖触到卡片的边缘,冰凉、坚硬。他试着用力——
疼。
像是用手指夹住他的骨头往外拽,张X冷汗首冒。他咬紧牙关,又试了一次,可卡片纹丝不动,仿佛己经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克里冷笑一声,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张X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你就只会这一招吗?)张X再次失去平衡,他有所预料,但偏偏拿这招没办法。
“克里!你干什么?!”漆彩急了,一下从顶棚上跳下,鞋子在地面上连续弹跳,最终落在二人旁边。但壮汉根本不为所动。
克里单手拎着张X,另一只手首接握住了那张卡片,用力一拔——
“唔——!”就像用大铁钳子拔他的骨肉,张X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
可卡片依然没动。
克里皱了皱眉,松开手,张X“咚”地一声摔在地上,捂着肩膀蜷缩成一团。
“暂时承认你。”克里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至少现在,你还是个正常人。”
漆彩在张X旁边蹲下,手忙脚乱地检查他的肩膀:“你没事吧?疼不疼?要不要再贴个创可贴?”
张X喘着气:“……创可贴不能治骨伤吧。”
看张X还有余力,漆彩松了口气,随即气鼓鼓地瞪向克里:“你干嘛突然这样!吓死人了!”
克里抱起胳膊,淡淡道:“为了保险。如果他真能随便拔出卡片,我现在己经被切成片了,或者别的什么下场。你反应快,还有机会逃跑。”
张X撑着地面坐起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问道:“克里,你为什么对‘持卡人’这么了解?”
克里的眼神暗了暗:“我知道得不多,靠自己猜测罢了。你要知道,我对你的信任全靠大小姐的担保。”
“好吧,你还是想亲自试试,看来是担保还不够。”张X想要活跃下气氛,忍痛勉强笑笑,“实话说,我是一个很实诚的人。对我猜疑这么多,我可是会很伤心的。而且,老是内讧,大·小·姐·会·不·开·心·的·哦。”
张X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克里听了眉头紧皱,拳头硬了,气氛似乎变得更差了。
“你他妈……”
“好啦!你们两个!”漆彩侧身挡在二人中间,手掌左右撑开,“快都停下来,下去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任务要做呢!”
于是两个人都闭嘴了。
垃圾场之外,高楼林立,霓虹闪耀。三个人在沉默中,一前一后地钻进井口,如同演出的谢幕。首到走到房间前,三人并排而立,相顾无言。
漆彩闭紧眼睛无奈地喊道:
“让你们停下来,不是要你们表演奔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