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的“姻缘指导与情感服务中心”,在织女这位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辉的新主任的带领下,度过了一段短暂的、令人欣喜的蜜月期。
旧的KPI被废除,新的理念被推行。仙官们不再需要为了“匹配率”和“成婚率”而焦头烂额,他们的工作,变成了举办一些听起来就很有格调的线上讲座和线下沙龙,比如《论上古神魔大战中的经典爱情范式》、《如何用‘他心通’法术进行有效的伴侣沟通》等等。
而月老发明的那个“附近有缘人”功能,更是因为其“不负责、不保证、不纠缠”的三不原则,在三界之内,引发了一场空前的社交爆炸。
其“打招呼”按钮的点击率,在短短一年内,就超越了“天庭云光日报”的年度总浏览量,成为了天庭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引流产品。织女对此感到无比欣慰,她认为,这证明了众生对于自由连接的渴望。
然而,月老,这位挂着首席顾问头衔的首席摸鱼官,却从一份份递交上来的、枯燥的数据报告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这天,织女兴冲冲地拿着一份“年度运营报告”来找他。
“老月,你看!”她指着报告上的曲线,脸上洋溢着成功的喜悦,“我们的点击率,又创新高了!这证明我们的改革是正确的!自由,正在开花结果!”
月老扶了扶老花镜,没有去看那条高耸入云的点击率曲线,而是指向了另一条,躺在图表最下方、像一条死掉的蚯蚓一样、毫无波澜的曲线。
“这个,三个凡间月以上稳定关系转化率,怎么回事?”他慢悠悠地问,“都快跌破地府的‘十八层地狱线’了。还有这个,‘重复打招呼用户占比’,高达九成。这说明,所有人都只在打招呼,打完就散,然后接着去跟下一个人打招呼。”
“这……”织女愣了一下,“这……这也许是……是大家还在探索的阶段?”
“不。”月老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这不是探索,这是通货膨胀。”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仙桃,对织女说:“以前,景明那套,叫计划经济。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人一辈子,就发一个桃子。那桃子,可能是酸的,可能是涩的,但因为你没得选,所以你会觉得它珍贵,你会想办法,把它吃出甜味来。”
“现在,我们搞的,是自由市场。”他指了指窗外,那无数飘过的云彩,“我们告诉所有人,天上会随时掉桃子,而且不止一个。这个桃子不好吃,没关系,下一个可能更甜。于是,结果是什么?”
“结果就是,再也没有人,会认真地去吃任何一个桃子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等。在等那个理论上存在的、最完美的、最甜的桃子。他们不停地打招呼,不停地浅尝辄止。因为选择的成本,太低了。低到,让珍惜这个词,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用无限的供给,造成了情感的迅速贬值。”月老做出了他那充满了“经济学”和“人性学”的、冰冷的总结,“我们推翻了一个天牢,却又亲手,建造了一个眼花缭乱、却又一无所获的大卖场。”
织女的脸,白了。她发现,自己那个充满了理想主义的、美丽的“花园”,似乎正在变成一个谁都可以进来摘一朵花,然后又随手扔掉的“公共厕所”。
事情的严重性,很快就得到了官方的印证。
半个月后,“天庭统计与社会模型署”——一个由原先景明手下那帮“数据仙童”和财神殿的“会计”们,合并重组而成的新衙门——向姻缘司,发来了一份措辞严厉的“跨部门质询函”。
在这份质询函里,那位新上任的、以“精准”和“六亲不认”著称的“精算天官”,用长达三百页的图表和模型,论证了姻缘司的“新政”,正在引发一场波及三界的“系统性危机”。
“报告指出,”织女在紧急召开的“顾问会议”上,对着月老,念着这份让她头皮发麻的报告,“我们的自由连接模式,虽然极大地提升了社交活跃度,但也导致了凡人婚育率的断崖式下跌。因为没人愿意进入长期关系了。”
“婚育率的下跌,首接导致了地府‘轮回池’的新生魂魄‘入池率’,创下了十万年来的新低。钟判那边己经派人来问了,说再这么下去,他们地府,就要面临‘鬼口负增长’的巨大压力了。”
“而新生魂魄的减少,又会影响到未来天庭香火的供应量。财神殿那边也发来了函,问我们是不是要动摇天道的经济根基。”
织女念完,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我……我只是想给大家自由。我怎么也想不到,给了他们自由,他们……他们居然,就绝后了?!”
月老看着她那副快要崩溃的样子,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只是默默地,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用一种“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语气,慢悠悠地开口。
“丝蕴主任,稍安勿躁。”他现在,己经非常习惯于,在二人独处时,用这种官方的称呼,来提醒对方,也提醒自己,他们现在,是在上班。
“你遇到的这个问题,在天庭的官僚体系里,有一个非常标准的处理流程。它不叫危机,它叫‘新常态下的新挑战’。”
“首先,你不能承认你的改革失败了。你得说,改革己经进入了‘深水区’,遇到了一些‘可以预料到的、阶段性的困难’。”
“其次,你不能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你得成立一个跨部门的联合工作小组。把统计署、财神殿、地府的人,全都拉进来。大家一起开会,一起研究,一起吵架,一起背锅。记住,在天庭,只要一个问题,有超过三个部门在同时处理,那这个问题,就等于,永远也解决不了了。”
“最后,你要向上级,也就是玉帝,打一份报告。”月老呷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出了报告的标题,“就叫——《关于构建新时期三界婚恋观,促进神、人、鬼和谐发展,实现可持续性繁衍的几点思考》。”
“在这份报告里,你要深刻地阐述问题的复杂性、解决问题的长期性、以及……申请更多研究经费的必要性。”
织女听得目瞪口呆,她看着月老,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本活的《天庭厚黑学》。
“老月!”她终于忍不住了,“我是在问你怎么解决问题!不是在问你怎么甩锅和申请预算!”
月老放下茶杯,看着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丝蕴主任啊。”他的脸上,是一种看透了一切的、大慈大悲般的疲惫,“你以为,我刚才教你的,是甩锅吗?”
“不,我教你的,是为官之道。”
“你所面对的这个问题,它……是无解的。因为,它就是自由本身。自由,必然会带来混乱、低效、和浪费。你想要享受自由的好处,就必须承担它所有的代价。”
“这个问题,连‘道’本身,都解决不了。你我,又如何能解决?”
“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套更复杂的流程,去应对这个无解的问题。让所有神仙,都在这个流程里,忙碌起来,让他们觉得自己正在解决问题。然后,等待时间,去产生新的变化。”
他看着窗外,那悠悠的白云,用一种近乎于“宣判”的语气,说出了他作为首席顾问的、最终的顾问意见。
“以前,我们以为,敌人是专制。现在我们才发现,真正的敌人,是自由它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