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宝殿那场不欢而散的公议，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头，虽然没看到什么结果，却搅乱了天庭这潭数万年不变的死水。
接下来的七天，整个天庭，都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行政静默期。
没有新的圣旨下达，没有新的政策推行。但所有人都知道，水面之下，暗流汹涌。各部门之间，往日里门可罗雀的公文传递仙鹤，此刻却异常繁忙，传递着各种试探、站队、和撇清关系的“非正式照会”。而天庭审计署的门口，更是车水马龙，据说连里面扫地的仙童，走路都比往日里多了几分趾高气扬。
月老他们这个小小的待月轩，则成了风暴的中心，却又诡异地平静。他们被要求“原地待命，静候圣意”，每日三餐，都有专人配送，标准还不低，顿顿都有瑶池的鲜果。
“这是典型的隔离审查期间的怀柔政策。”月老一边啃着一枚九千年一熟的蟠桃，一边对众人进行“天庭官场生存”的现场教学，“越是这个时候，送来的桃子越大，就说明你这个案子，越是棘手，上头也越是拿不定主意。”
他正抱怨着这桃子甜得有些发腻，一道金光闪过，一名来自“天庭神仙干部管理司”的仙官，己经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院子中央。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手捧玉册的仙吏。
这阵仗，让老九和小米立刻紧张了起来。
“别怕，”月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看这架势，不是来抓人的。这是要宣布组织决定的流程。”
果不其然，那仙官没有理会月老他们，而是展开玉册，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官方的、仿佛在宣读产品说明书的语气，高声念道：
“关于‘红线系统V3.0’项目在预算执行、风险管控及综合效益评估中存在若干程序性问题的初步审查报告，经天庭审计署、天策府、财神殿三方联合评议，并上报玉帝御览，现对该项目负责人，仙官景明同志，做出如下人事调整建议……”
月老听到这里，来了精神，对织女小声嘀咕：“看见没，这措辞，滴水不漏。不是‘错误’，是‘问题’。不是‘严重’，是‘若干’。不是‘我’要动他，是‘三方联合评议’。这叫‘程序合法，责任共担’。”
只听那仙官继续念道：
“仙官景明同志，作为天庭年轻一代仙官之翘楚，在‘系统化管理’与‘大数据应用’领域，具备突出之才干与前瞻性视野，其勇于创新、敢于任事之精神，应予充分肯定。”
“好话来了，”月老又在旁边做起了同声传译，“这叫‘表彰性前言’。一般来说，前言里夸得越厉害，后面的实际安排，就越是坑爹。”
“……为更好地发挥景明同志之专长，应对三界水文日益复杂之变化，保障天河航道之万年畅通，经玉帝御笔朱批，兹决定：任命仙官景明，为‘天河水利及星际航道疏通总署’首席科学家，兼常务副署长。即日赴任，不得有误。”
任命宣布完毕。
小米和老九听得一头雾水，“首席科学家兼常务副署长”，这听起来，不像是贬官，反倒像是重用啊。
月老却“噗嗤”一声，差点把嘴里的桃核给笑喷出来。
“完了。”他说，“这小子，彻底完了。”
织女也看懂了，她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月老看着那两个一脸茫然的凡人，只好耐着性子，为他们拆解这道调令里，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官场艺术。
“首先，你们看这个职位，首席科学家，听着好听，其实在天庭的官僚体系里，这就是个虚职，是用来安置那些有才华但不好管的刺头的。意思就是，你可以继续搞你的研究，但别想再碰任何跟‘人’和‘权’有关的东西。”
“其次，常务副署长，听着像二把手。但你们看看那个部门——天河水利总署。那地方，几万年了，天河的水，多一滴少一滴吗？星际航道，变过哪怕一个坐标吗？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比我姻缘司还要清闲的养老衙门！让一个满脑子都是变革和优化的卷王，去管理一个几万年都不需要任何改变的地方，这比首接把他打入天牢，还要让他难受。”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你们看这句——‘即日赴任，不得有误’。”月老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我太懂了”的、过来人的沧桑表情，“这在天庭，叫‘快速切割，防止舆情发酵’。今天发文，今天就得滚蛋。连个让你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和同僚抱怨几句的时间都不给。这说明什么？说明上头觉得他是个大麻烦，想让他消失得越快越好，越干净越好。”
没有人去为景明送行。
据说，他接到调令时，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默默地，将他那一身象征着“改革派”的、笔挺的黑色朝服，换成了一件普通的、灰色的水利司工作道袍。然后，一个人，背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云光板，走向了北天门。
他没有回头。
月老听完扫把星带来的这个消息，并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感觉。他只是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发了很久的呆。
“其实，他挺可怜的。”月老对织女说，“他就像一个最优秀的铁匠，毕生都在追求，如何打造出一把最锋利、最坚硬、也最正确的宝剑。结果，上面的人告诉他，他们需要的，不是宝剑，而是一把用来拍黄瓜的菜刀。”
“他的错，不在于他的术，而在于，他太过于相信，他所效忠的那个道，是绝对正确的。他没想过，或许，那个道本身，就不需要那么正确。”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天庭那万年不变的、完美无瑕的云海，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度厌烦的表情。
“用一套漏洞百出的理论，去逼着一个最顶尖的人才，干一件从根子上就错了的活，然后在他快要把天捅个窟窿的时候，再用一套更官僚的手段，把他一脚踢开，美其名曰‘人尽其才’。”
“这套流程，我看了两千年了。了无新意，令人作呕。”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那几个还在为“胜利”而感到一丝茫然的同伴，慢悠悠地，又补了一句。
“顺便说一句，我那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调岗申请，到现在，还没人批呢。这里的办事效率，真是低得令人发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