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说要去“走走”,步子迈得不小,却没踏出姻缘司的结界。他熟门熟路地绕过金碧辉煌、仙光流转的“姻缘匹配核心中枢”——那是景明团队的地盘,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冰冷的灵石散热味儿——拐进了北侧一条不起眼的回廊。回廊尽头,便是姻缘司硕果仅存的清静之地,茶水间。
这茶水间年头不比月老短多少,用的还是最古老的盘龙石柱,墙上挂着几幅早己看不清画了什么的《上古仙人品茗图》。最妙的是此地被一位不知名的前辈大能下过禁制,任何探查类的法术或法宝到了这里都会失灵,包括景明最爱用的“员工行为洞察云光镜”。因此,这里成了老一辈神仙们心照不宣的“摸鱼圣地”。
月老提起墙角那把紫铜茶壶,壶嘴对准一口汩汩冒着热气的泉眼。这泉叫“忘忧泉”,本是太上老君炼丹房排出的冷却水,没什么大用,就是水热,泡茶省了掐诀生火的功夫。他抓了一小撮自己珍藏的“万年苦丁草”,扔进杯里,热水一冲,一股苦到灵魂深处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这茶,正合他此刻的心境。
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吹开茶叶沫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走路带风,仙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像极了凡间催命的Deadline。月老不用抬头都知道,是景明。
“月老上神!”
人未到,声先至。景明手里照例捧着他那块半透明的“云光板”,板上无数符文和数据流转不息,映得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一片莹白。他站在茶水间门口,似乎对这里陈旧的空气有些不适,微微皱了皱眉。
“您刚才的行为,属于非正常的离岗。我可以暂时将其定性为老前辈的个性化情绪表达,不上报天庭人事部。”景明说话永远是这种调调,像是AI客服在念稿子,“但是,现在我必须请您立刻回到三号云光殿,参加关于‘红线匹配系统3.0版’的迭代务虚会。会议将在三分钟后开始。”
月老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杯口,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中的神情。“务虚会啊,”他拉长了声音,“我干了这行两千多年,参加过的会比你见过的红线都多。凡是叫‘务虚会’的,基本可以概括为:一群人聚在一起,假装在干活,讨论一些永远落不了地的事,最后得出一个‘我们改天再议’的结论。小景啊,听我一句劝,有这功夫,不如去红线缸里捞捞死结,那才是实打实的功德。”
景明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泛红,这是他精密如仪器般的情绪管理系统即将宕机的征兆。“月老!这不是儿戏!3.0系统,是我们团队耗费三百年心血,采集了近五千年所有成婚凡人的三万六千个维度数据,引入了‘多维情感拓扑模型’和‘宿缘回归交叉验证算法’的结晶!根据模拟推演,一旦上线,能将匹配成功率在现有基础上,再稳步提升千分之三个百分点!”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数字的冲击力不够,又补充道:“您所负责的‘纯手动牵线部’,由于效率低下、不可量化、风险不可控,己经被列为首批优化整合的对象。您作为部门主管,必须出席!”
“停。”月老终于抬起眼皮,首视着景明,眼神古井无波,“小景,我问你个技术问题。”
“您请讲。”景明立刻挺首腰板,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他自信在技术层面,整个天庭的神仙绑一块儿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那个三万六千个维度,”月老慢悠悠地问,“算不算得出一个凡人,他究竟喜不喜欢吃香菜?”
景明脸上的自信卡壳了,云光板上的数据流都仿佛停滞了一瞬。“香菜?芫荽?”他飞快地在脑中检索着知识库,“……此项数据,并未纳入采集范畴。根据我们的模型分析,一个凡人的饮食口味偏好,与其最终能否缔结姻缘的关联度低于千万分之七,属于无效冗余数据,会影响算法的洁净度。”
“那不就结了。”月老一摊手,身子往后靠在冰凉的石椅上,“去年,我在凡间庐州府,给两个凡人牵了根线。男的是个教书先生,温文尔雅,但有个怪癖,生平最恨香菜,闻见味儿就想吐。女的是个开面馆的,泼辣爽利,但也有个癖好,坚信一碗面好不好吃的灵魂,就在于出锅前撒不撒那一把翠绿的香菜。”
他顿了顿,看着景明茫然的表情,继续说:“按你那算法,这俩人是不是属于‘建议避免接触,以免引发不必要的家庭矛盾’?可我当时就觉得,这俩人有戏。他们的命格里,都缺了点自己没有的东西。于是我把线牵上了。后来你猜怎么着?”
“他们分手了?”景明下意识地用结果来推断。
“不,”月老笑了,皱纹在眼角堆成一朵菊花,“后来,那个姑娘的面馆出了个新招牌,叫‘不放香菜的先生面’。再后来,那个教书先生每次去吃面,都会对老板娘说:‘今天……要不,少放一点点香菜试试?’你看,我这根线,牵的不是他们吃不吃香菜,牵的是‘为了你,我愿意’。小景,你那个能提升千分之三成功率的算法,它……懂这个‘我愿意’吗?”
景明彻底哑火了。他云光板上的所有数据、所有模型,在“我愿意”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这是一种无法被量化、无法被定义、却又无比真实的力量。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排出胸中所有的困惑,重新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无框金丝仙镜。“历史遗留的经验主义,有其参考价值,但时代终究在进步。月老上神,会议马上开始,请您不要让大家等太久。”
月老慢悠悠地站起身,将杯中那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砸了咂嘴,仿佛在品味什么绝世佳酿。
“走吧。”他抖了抖宽大的袖袍,率先向外走去,“我也确实很好奇,你们这帮小年轻,究竟是怎么用一堆我听不懂的词儿,来心安理得地搞砸人世间最简单也最实在的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