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如墨,寒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晓禾悄无声息地溜出苏家院子,背上那个沉甸甸的旧背篓。干草和烂菜叶下,藏着她的希望,也藏着尚未引爆的灾祸。她裹紧了单薄的旧棉袄,将围巾拉高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辨认着坑洼不平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县城方向走去。
天光微熹时,她终于摸到了县城边缘那片自发形成的“鸽子市”。这里位于一条废弃的铁路涵洞附近,地形隐蔽。此刻己经人头攒动,大多是附近村子的农民,带着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晒的干菜、编的筐篓,或者偷偷养的鸡鸭,低声交换着粮票、布票、盐巴、煤油等必需品。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味、牲口味和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交易声压得低低的,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晓禾找了个角落蹲下,掀开背篓一角,露出一个玻璃瓶。她没敢全拿出来,只打开一个瓶口的油纸,那股浓郁的、带着发酵酸香和微辣的气息立刻飘散出来,在充斥着土腥和汗味的空气中显得格外。
“嚯,这啥味儿?这么香!”旁边一个挎着鸡蛋篮子的老大娘吸了吸鼻子,好奇地凑过来。
“大娘,自家腌的酱菜,萝卜皮白菜帮子做的,下饭得很,尝尝?”晓禾压低声音,递过去一小块干净的萝卜皮。
老大娘将信将疑地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眼睛一亮:“嗯!脆生!够味儿!酸辣咸香,还有点回甜!咋卖的?”
“一毛钱一瓶,或者换一斤地方粮票。”晓禾报出早就想好的价格,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价格不便宜,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点独特的美味足以让人心动。
老大娘犹豫了一下,看看自己篮子里的鸡蛋,最终还是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来一瓶!就冲这味儿!”
第一笔交易成功!晓禾心头一松。很快,又有几个被香味吸引的人围了过来。有人用零钱,有人用粮票,甚至有人想用布票换。晓禾小心地应付着,背篓里的瓶子一个个减少,换来的毛票和粮票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带着汗湿的温度。希望一点点升腾。
就在她盘算着再换掉最后一瓶就赶紧离开时,异变陡生!
“市管会来了!快跑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像炸雷般在人群中响起!整个鸽子市瞬间炸开了锅!人群像被惊散的羊群,推搡着、哭喊着、咒骂着,朝着西面八方没命地奔逃!箩筐被踢翻,鸡蛋碎裂,鸡鸭扑腾着翅膀乱飞,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晓禾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她抓起背篓就想跟着人流跑。然而,混乱中,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汉子(后来才知道是孙癞子的手下)像是故意一般,狠狠撞向她的肩膀!
“哎哟!”晓禾一个趔趄,重心不稳,背上的背篓被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哐啷!”几声脆响!裹着瓶子的破布散开,里面仅剩的两个玻璃酱菜瓶瞬间碎裂!粘稠黑亮的酱菜汁溅了一地,浓郁的酸辣香气在混乱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更要命的是!随着酱菜瓶碎裂,一个印着“靠山屯粮库”字样的、鼓鼓囊囊的小麻袋,赫然从背篓最底层滚落出来!黄澄澄的新谷粒洒了一地,在晨曦微光下格外刺眼!
“好哇!倒卖公粮!抓起来!”几个穿着蓝布制服、戴着红袖章的市管会人员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三角眼汉子,指着地上散落的谷粒和印着字样的麻袋,脸上露出抓到“大鱼”的狞笑。
晓禾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看着那袋本不该出现在自己背篓里的公粮,看着扑来的市管会人员,巨大的恐惧和冤屈让她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完了!偷盗公粮,人赃并获!在这个年代,这是足以毁掉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重罪!
就在那几只粗壮的手即将抓住她胳膊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老茧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从斜刺里伸出,一把将晓禾拽到了身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像一堵坚实的墙,瞬间挡在了她和凶神恶煞的市管会人员之间!
是秦铮!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装,裤脚沾着泥点,像是刚从地里赶来。他背对着晓禾,宽阔的肩膀挡住了所有恶意的目光。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肃杀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是我对象!”秦铮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钢钉,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和混乱,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这袋子粮是我让她带的!我爹是秦家沟的,托人捎来的劳保粮!袋子上印的是靠山屯粮库没错,那是装粮时拿错了袋子!有误会!”
他语速极快,条理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说话间,他动作自然地侧过身,看似安抚地拍了拍晓禾的肩膀(实则是将她更严密地护在身后),同时另一只手极其隐蔽且迅速地伸进军装口袋,掏出一小卷用橡皮筋扎着的、皱巴巴的毛票和粮票(显然是他身上所有的家当),不动声色地塞进了那个三角眼领头人的手里,眼神锐利地首视着他,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公粮袋“证据”。
“哥几个辛苦了,大清早的。一点茶水钱,拿着买包烟抽。”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既像是赔礼,又像是命令。
那三角眼汉子捏了捏手里那卷明显超出“茶水钱”范畴的票子,又对上秦铮那双深不见底、带着隐隐煞气的眼睛,再瞥了一眼他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军人身份的旧军装,心里掂量了一下。这年头,退伍兵不好惹,尤其这种眼神里带着血气的。为了一个偷粮的小丫头片子,得罪这么个硬茬子,还白得一笔“外快”,似乎不划算。况且,他说的“拿错袋子”…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三角眼汉子脸上的狰狞瞬间换成了圆滑,他干笑两声,把钱飞快地揣进兜里:“哦?是秦家沟秦老哥家的啊?误会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行了行了,赶紧收拾收拾走吧!这地方乱,以后别让自家对象来!”他挥挥手,对同伴吆喝:“走了走了!抓那几个跑得慢的!” 几人骂骂咧咧地收起地上的公粮袋(这可是实打实的“赃物”和“罚款”),转身扑向其他奔逃的小贩。
危险解除,速度快得让晓禾反应不过来。她靠在秦铮坚实宽阔的背上,浑身脱力般微微颤抖。刚才的惊惧尚未散去,此刻又被巨大的疑惑和后怕淹没。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泥土、汗水和淡淡烟草的气息,隔着薄薄的棉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以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冰冷。
他为什么在这里?“对象”只是权宜之计吗?那袋要命的公粮,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