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乍亮。
一道皇权凝结而成的旨意,再次降临长乐殿偏殿。
姜琉璃宣苏长夜,为她画像。
这不是恩赐,而是一场无声的宣示。
她要让他,让这件越来越好用,也越来越让她捉摸不透的“工具”,重新认清自己的身份。
金銮殿上,姜琉璃端坐于九龙盘踞的龙椅之上。
她换下了寝宫里的凤袍,穿上了象征至高皇权的十二章纹冕服。
十二旒的冕冠垂下,遮住了她眼底的真实情绪,只留下一片威严的阴影。
整个朝堂空无一人,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从西面八方碾压而来,要将殿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彻底压垮。
苏长夜依旧是那副病弱模样。
他捧着画具,一步三咳地走进大殿,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力。
他行礼时,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
当他终于在画架前站定,那只握着狼毫笔的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可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张冰冷的雪白画卷的瞬间。
他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变化。
那颤抖的手,突然稳了。
那虚浮的气,刹那间沉了。
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孤零零的人,而是与手中的笔,面前的墨,身前的画卷,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抬起眼,望向龙椅之上的女人。
【画骨】。
无声发动。
在他眼中,那身华美的冕服,那张绝世的容颜,那具高高在上的血肉之躯,在瞬间被剥离,被看透。
他看到的,不再是女帝姜琉璃。
而是一具由无数线条交织缠绕而成的能量骨架。
代表着皇权的金色线条,霸道绝伦,贯穿始终。
代表着杀伐的红色线条,锋利如刀,盘踞于心口。
这两股力量,共同构筑了她威严天下的外壳。
可在这金与红的深处,在那层层叠叠的伪装之下。
苏长夜看到了另一股力量。
一道道粗壮、沉重、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灰色线条,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她的每一寸骨骼。
那是“孤寂”与“疲惫”。
这些灰色的线条,几乎与代表权柄的金色与红色线条一样粗壮。
它们彼此纠缠,互相绞杀,形成了一个无法解开,也无法挣脱的死结。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相。
一个被囚禁在皇权与孤寂牢笼里的囚徒。
苏长夜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下笔了。
笔尖蘸墨,落于纸上,没有丝毫犹豫。
他画的不是十二旒的冕冠,不是十二章纹的礼服。
他画的,甚至不是这张君临天下的脸。
他下笔了。
笔尖蘸墨,落于纸上。
他画的不是十二旒的冕冠,不是十二章纹的礼服。
他画的,正是他通过那丝魔念种子,窥见到的她识海中的真实景象——一座广阔无垠,空旷到令人心慌的宫殿。
殿宇的梁柱高耸入云,地面光洁如镜,能倒映出人的影子,却倒映不出第二个人。
宫殿中央,只放着那张由寒冰铸就的、孤零零的王座。
画中的女人,就坐在这张王座上。
她没有正襟危坐,没有看着她脚下那片象征权柄的空旷,而是微微侧过头,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一轮冰冷的,即将沉落的残月。
她凝望残月的姿态里,混合了两种极致矛盾的东西。
那是足以压塌山河的无上权柄。
与足以冻结灵魂的极致落寞。
画作,成。
太监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呈到姜琉璃面前。
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的瞬间。
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剧烈一震。
画上的人,不是她。
可画上的魂,却是最真实的她。
那个她耗尽一生力气去隐藏,去伪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的,最真实的内心。
被这幅画,赤裸裸地,残忍地,剖开了。
她第一次对苏长夜,产生了“工具”之外的情绪。
惊疑。
一个病弱的画师,一个任她摆布的玩物,如何能穿透她层层叠叠的铠甲,洞穿她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这种被彻底看透的感觉,让她感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慌。
可在这恐慌之下,却又有一丝奇异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慰藉。
仿佛一个在黑暗中独行了太久的人,终于被一束光照亮。
哪怕那束光,同样冰冷。
她本想用这次画像,来敲打苏长夜,让他认清现实。
结果,却被他反将一军。
她最坚固的心防,被他用一支画笔,轻而易举地,撬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
她没有发怒。
反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良久,她挥了挥手,示意太监将画收起。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赏。”
“准许国……苏先生,出入皇家书库。”
“你的笔,很锋利。”
她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只是那冰冷之下,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既然能画人心,想必也能看透这世情。
去皇家书库吧,朕准你读遍那里的藏书。
朕倒要看看,你能从那些故纸堆里,为朕看到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这正中苏长夜下怀。
他恭敬地行礼谢恩,那副虚弱的样子,仿佛刚才洞彻人心的不是他。
他需要皇家书库里那些浩如烟海的古籍。
他需要找到更多关于这个世界超凡力量的记载。
关于“道纹师”。
关于,如何让他这具魔躯,变得更强。
皇家书库,乃是皇朝禁地,藏书百万。
苏长夜像是饥饿了千年的饕餮,一头扎了进去。
他被安排在丙字号书阁,这里多是些杂记野史。
他并未失望,反而沉下心,一本本翻阅。
数日后,他在一本名为《前朝异闻录》的书中,发现了一段关于“画圣”的记载,描述其晚年画风大变,能以画咒杀仇敌。
在这段记载的末尾,有一行极小的批注,是用一种罕见的、扭曲的古篆写就的密语。
苏长夜凭借魔尊的见识,认出这是一种指向性的道标。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密语,又耗费了数日,才在另一本讲述阵法禁制的书中,找到了破解之法。
最终,线索指向了丙字号书阁一处最不起眼的承重柱的夹层里。
他寻了个无人之际,悄然开启机关,一本由不知名兽皮制成、入手冰冷的残缺古卷,赫然躺在其中。
封面上,正是那扭曲的古篆——《万魔图录》。
他翻开书卷,一股阴森的寒气扑面而来。
上面记载的,并非什么正道功法,而是种种匪夷所思的魔道秘法。
其中一页,赫然记载着一种名为“怨魂炼墨”的法门。
取极怨之地,百人以上的怨魂,以自身精血为引,辅以至阳至刚之物炼化,可得“怨魂墨”。
以此墨作画,可伤人魂魄,咒人运势,甚至……干涉现实。
苏长夜看着那行文字,呼吸,微微一滞。
一个比吞噬女帝龙气,更加疯狂,也更加恶毒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