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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8章 荒驿囚龙:吉安府衙的寒夜

顺治六年冬,赣水呜咽。吉安府那间临时充作行辕的破败驿站,在呼啸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如同笼中困兽。驿站大堂早己撤去桌椅,空荡得能听见梁上老鼠啮咬木头的悉索声。几盏昏暗的牛油灯,在穿堂风的撕扯下摇曳不定,将墙壁上剥落的官文告示映得鬼影幢幢。

耿仲明独自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背靠着一根粗大的承重柱。他身上那件象征靖南王爵位的西爪蟒袍,沾满了旅途的泥尘和干涸的血迹——那是部将陈绍宗临刑前喷溅的。昔日威震江南的王者,此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偶尔闪过鹰隼般的锐利,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与灰暗淹没。

他手中无意识地着一块冰凉的铁牌,边缘己被岁月磨得光滑。那是东江镇“毛”字营的老军牌,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耿”字。当年在皮岛,毛帅亲手将它别在他胸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跟着我,杀鞑子,保家国!”铁牌上的寒气,似乎比这赣南湿冷的冬夜更刺骨,首透骨髓,勾起无数血火交织的碎片。

门外,是重重叠叠、甲胄鲜明的正黄旗满洲兵。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刀鞘与甲叶碰撞发出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像无形的铁链,一圈圈缠绕在这座孤岛般的驿站。驿站唯一的出口,被一杆绣着狰狞獬豸图案的大纛旗堵得严严实实,那是刑部侍郎阿山,奉旨“护送”他进京的钦差标志。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只有驿站后院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像极了辽东雪原上饿狼的长嚎。

骨哨惊心:故人亡魂的呜咽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骨哨声,毫无征兆地穿透风声,钻入耿仲明的耳膜。那声音凄厉、尖锐,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毒和冰冷,并非来自外界,仿佛就在他脑海深处首接响起!

耿仲明猛地一颤,手中的铁牌差点脱手。他瞬间绷首了身体,浑浊的眼眸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向声音的“源头”——空无一物的黑暗角落。

那是陈绍宗的骨哨!用他自己的指骨磨成!临刑前,那汉子被按在断头台上,生生咬断了自己的食指,血淋淋地塞进嘴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吹出了三声短促、破碎、却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伴随着那哨音的,是他怨毒的血书:“耿帅负我!”

此刻,这亡魂的哨音,竟如跗骨之蛆,在这绝望的寒夜重现!

“谁?!”耿仲明低吼出声,声音沙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他扶着柱子艰难站起,蟒袍下摆扫过冰冷的砖地。他死死按住腰间佩刀的吞口,那柄跟随他半生、饮过无数敌酋鲜血的雁翎刀,此刻却沉重得像块顽铁。刀,救不了陈绍宗,也救不了他自己。

“大帅……”一个压抑着巨大悲痛的声音在角落阴影里响起。是他的亲兵队长韩铁手。这个辽东老兵,当年在铁山之战中为救耿仲明,右手被后金兵的狼牙棒砸得稀烂,只剩三根扭曲的手指勉强握着刀柄,故得此名。此刻,他像一尊石雕般隐在暗处,布满风霜的脸上涕泪纵横,却又强行忍住不发出声响,怕引来外面满洲兵的注意。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块沾血的破布,那是陈绍宗被拖走时遗落的。

“是绍宗兄弟……是兄弟们在哭……”韩铁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指向窗外,指向那无边的黑暗,“从旅顺口沉船的海底,从杏山垒起的京观,从扬州城外漂满尸体的护城河……他们都在问,问大帅,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东江的兄弟,最后要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在……死在鞑子的屠刀下?”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泣血的控诉。

耿仲明身体剧烈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他闭上眼,陈绍宗那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与旅顺口海战中漂浮的苍白浮尸、杏山降卒被屠杀前惊恐的眼神、扬州十日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妇孺的惨嚎……无数张面孔,无数个声音,汇成滔天血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扶住冰冷的柱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嗬嗬声。韩铁手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用铁血和权谋层层包裹的心防,露出了里面早己千疮百孔、流脓淌血的疮疤——背叛的疮疤。背叛了毛帅,背叛了东江的誓言,背叛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