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锋堂,深藏于靖南王府地下。此地不见天日,唯有墙壁上镶嵌的巨大牛油火把熊熊燃烧,跳动的火光将巨大的石厅映照得一片昏黄,光影在粗粝的岩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喘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桐油、铁锈和硝石混合的刺鼻气味,冰冷、干燥,吸一口都带着金属的腥气。
五名顶盔贯甲的将领——曾养性、白显忠、江元勋、马九玉、范承恩,如同五尊沉默的铁像,肃立在厅中。他们是耿藩的核心武力,统辖着最精锐的“靖南五营”,此刻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压抑着风暴。耿精忠站在他们面前,一身劲装,取代了白日里的蟒袍玉带,更显精悍。他背后,是砺锋堂真正的核心——一排排巨大的木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数以千计、用油布包裹的簇新乌铳,枪管在火光下泛着死亡的幽蓝;角落里,数十门蒙着炮衣的沉重红夷大炮如同沉睡的巨兽,炮口森然;更深处,堆积如山的火药桶、铅弹箱、刀枪剑戟,散发着无声的威慑。
“诸位将军,”耿精忠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厅里回荡,冰冷而清晰,带着金属的质感,“北京的天,塌了一角!鳌拜,倒了!”他言简意赅,将那份密报的内容转述一遍。
“鳌拜……倒了?”曾养性,这位身材魁梧、面如黑铁的老将,浓眉猛地一拧,倒吸一口冷气。其余几人也瞬间色变,彼此交换着震惊的眼神。鳌拜倒台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他们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这位满洲权臣的倒台,意味着大清权力格局的彻底洗牌,也意味着他们这些手握重兵的汉人藩王,头上悬着的利剑又近了几分!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每个人的脊背。
“小皇帝隐忍多年,一朝出手便是雷霆万钧!其志不在小,其心……更毒!”耿精忠的声音陡然转厉,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火焰,“他今日能擒鳌拜,明日就能削三藩!我靖南藩树大招风,坐拥八闽膏腴之地,手握数万能战之兵,早己是他眼中钉,肉中刺!诸位将军,”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凝重而隐含忧虑的脸,“是等着朝廷的削藩诏书送到我们手上,将我们像狗一样赶出世代经营的家园,剥夺我们手中的刀枪,沦为待宰的羔羊?还是……”他猛地拔高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巨大的兵器库中激起嗡嗡回响,“握紧我们手中的刀,磨利我们的铳炮!用这满库的霹雳雷霆,向北京,向那个小皇帝,讨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生路!打出一个……裂土封疆的新天!”
“世子!”白显忠上前一步,这位以稳重著称的将领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王爷他……身体如何?此事……是否禀明王爷定夺?”他言下之意,耿继茂尚在,世子擅调大军,名不正言不顺。
耿精忠眼中寒光一闪,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随即被决绝取代:“父王病体沉重,己无法理事!靖南藩之存亡,全系于我等之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身后堆积如山的火器军械,“看看这些!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先祖一刀一枪、用血汗性命换来的!难道要拱手让人,任人宰割吗?北京城的小儿,以为扳倒一个鳌拜,就能乾坤独断?做梦!”
他走到一排新铸的乌铳前,随手抽出一支,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熟练地拉动枪栓,检查燧石,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传我将令!”耿精忠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
“一,五营兵马,即刻起进入临战状态!粮秣、火药、箭矢,按战时双倍配给!所有士卒,取消一切休假,枕戈待旦!”
“二,加派精干人手,严密监视沿海郑氏动向!尤其是金门、厦门方向!郑经那厮,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但有异动,火速来报!”
“三,”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秘密联络平西王府(吴三桂)、平南王府(尚可喜)在福州的坐探,透个口风……就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树底下,未必好乘凉了!让他们各自禀明其主,早做绸缪!”
“末将等遵令!”五将齐声应诺,甲叶铿锵,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肃杀。砺锋堂的火光,将他们决绝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岩壁和森然的武器上。
五将领命而去,沉重的石门开合,带来短暂的光影变幻,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压抑。砺锋堂内只剩下耿精忠和韩铁手,以及那无边无际的、沉默的武器阵列。
“世子,”韩铁手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他独眼中精光闪烁,“京城剧变,海上……怕也不会太平。咱们对郑氏,是否……”
耿精忠走到石厅一角,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东南沿海舆图,福州、泉州、金门、厦门、台湾的位置清晰可见。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台湾”的位置,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冰冷:“郑经?哼,不过是一群盘踞海岛、沐猴而冠的流寇!他们恨满清入骨,也未必看得起我们这些‘贰臣’!联络他们,是驱虎吞狼,也是与虎谋皮!”他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福建,积蓄力量,等待时机!郑经那边……派人去,虚与委蛇。告诉他,满清朝廷动荡,正是共举大事之时!但记住,空口许诺即可,一兵一卒,一钱一粮,现在都不能给他!让他去和满清狗咬狗!”
“是!”韩铁手心领神会。
“还有,”耿精忠的目光投向石厅深处那几门被油布严密包裹的庞然大物——最新铸造的重型红夷大炮,“‘震天雷’的试炮,必须加快!我要在开春之前,看到它们能一炮轰塌仙霞关的关墙!”
“末将亲自督促!”韩铁手沉声道,铁手套下意识地握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叩击声,从砺锋堂厚重的石门内侧传来。“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
韩铁手独眼中厉芒一闪,快步走到门边,在一个不起眼的机括处按了几下。石门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水鬼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正是王府专司海上秘谍的头目,绰号“海鹞子”。他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神锐利如鹰,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海风的咸腥和急促:“禀世子!台湾急报!郑经遣密使乘快船己至闽江口外小岛!使者持有冯锡范的‘海东青’铜符,言有要事,必须面见世子!”
“冯锡范?”耿精忠眉头猛地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警惕。郑经的首席谋士,此时派密使前来……时机如此微妙!“使者何人?所为何事?”他追问,声音低沉。
“来人自称姓陈,名近南!”海鹞子喘息着,吐出石破天惊的名字。
“陈永华(陈近南)?!”饶是耿精忠心机深沉,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动容。郑氏集团的军师,天地会的总舵主,此人竟亲自冒险前来?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冯锡范诡诈,郑经反复,这陈近南此来,是祸是福?是结盟的橄榄枝,还是试探的毒饵?
“人在何处?”耿精忠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问。
“己由可靠小船秘密接应,安置在城外螺洲‘观海寺’密室,等候世子示下!”
耿精忠负手,在堆积如山的火药桶和冰冷的炮管间缓缓踱步。牛油火把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武器和石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砺锋堂内死寂一片,只有他靴子踏在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回响,以及远处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浓重的硝磺味和铁锈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许久,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厉芒,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备船!韩统领,你亲自随我走一趟螺洲!我倒要看看,这位陈总舵主,给我耿精忠……带了什么样的‘见面礼’!”
他猛地转身,大步向石门走去。韩铁手紧随其后,铁手套下意识地抚过腰间悬挂的一枚精钢打造的箭头——那是他当年为救老王爷耿仲明断指后,从敌人心口拔出的凶器,多年来一首随身佩戴,既是纪念,也是警示。
石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砺锋堂内那如山堆积的刀枪、那沉默的炮口、那浓烈的火药气息,以及一个藩镇世子沸腾的野心与孤注一掷的疯狂,尽数封锁在冰冷的地下。只有那枚被韩铁手无意中掰弯的精钢箭头,带着冰冷的弧度,在昏暗中折射出一点幽微的寒光,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酷烈而曲折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