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斋”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和谐。暖气嗡嗡低鸣,混杂着陈年纸墨味和新添的焦糖饼干香气。方小雨盘腿坐在暖气片旁边的小地毯上,毛糙的短发被热风吹得蓬乱,她面前摊着一堆五颜六色的水彩笔和一叠厚厚的画纸,纸上全是各种夸张的卡通食物造型。她咬着笔杆,正皱着眉头给一只“愤怒的辣椒面包人”画上火焰眉毛,嘴里还念念有词:“敢欺负人?辣死你个魂淡!”
姜月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旧沙发上——那是陈伯难得“大发慈悲”指给她们中午休息的角落。她手里捧着那个内页有些泛黄的硬壳旧笔记本,指腹轻轻抚过被抠掉贴纸后、封面右下角那块粗糙的、带着细小胶痕的凹陷。指腹下的触感微妙,仿佛残留着时光的指纹。笔记本里那个小孩混乱又执拗的心事早己翻完,此刻她脑海里盘旋的,却是菜市场混乱中自己险些失控的瞬间。
那股冰冷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毁灭冲动……还有那一刻,掌心紧攥着这枚冰冷亮片带来的奇异安定感。为什么是它?仅仅因为它的形状与自己胎记相似?还是……这旧纸和胶痕背后,也曾经包裹着一个试图挣脱枷锁的灵魂?这微弱的联想如同一星烛火,在心底摇曳不定。
“喂!姜大才女!”方小雨的大嗓门打破了宁静,她举着那张画好的“愤怒面包”,一脸得意,“看看!代表正义的火焰!绝对能把坏蛋烧成灰!贴你柜台上,保你下次打盹陈老头都不敢唠叨!”她把那张充满童稚又狂野的画不由分说地塞进姜月手里的旧笔记本中,夹在那小孩潦草的“讨厌字帖”宣言旁边,新旧两种愤怒在纸上形成诡异的对峙。
姜月低头看着画上那两撇张牙舞爪的火红眉毛,又看看方小雨亮晶晶、毫无阴霾的双眼。心底的冰冷似乎被这股简单粗暴的暖意融化了一角。她没说话,只是将笔记本小心地合拢,放在身旁。那廉价的彩色画纸,像一剂野草般生机勃勃的药,让她冰冷的思绪里难得地渗入了一丝轻松。
“陈扒皮!热水不够啦!”方小雨又扯着嗓子朝楼上喊,随即压低声音对姜月挤眉弄眼,“下午咱溜出去?我知道有家新开的酥饼店,红豆沙馅儿……绝了!”她的话像跳跃的音符。
手腕下的表壳微微震动了一下,像是冰冷的提醒。姜月指尖一颤,指尖下意识地拂过书架上那本《现代青少年心理自助指南》的硬壳封面(陈伯今天刚放进书架显眼处的“新书”)。昨天王副主任那公式化又带着不容拒绝意味的“书店兼职暂停通知”言犹在耳。傅承渊的触角无处不在,连这小小的庇护所也要随时关上。“我……下周可能就不来了……”姜月的声音很低,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这书店的暖意,方小雨这份毫无保留的鲜活友情,是她灰暗生活中极其稀有却真实的光源。
“啊?”方小雨一愣,笑容僵在脸上,“为啥?陈老头又使坏?没事!我帮你骂他!保管服服帖帖!”她撸起袖子就要往楼上冲。
“不是陈伯……”姜月慌忙拉住她,“是……学校安排的课程调整……要求增加校内自习时间。”她编了个蹩脚的理由,目光闪烁。
方小雨狐疑地看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眼神里写着“信你才怪”。但看着姜月那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脑袋和微微发抖的手指,她大大咧咧的追问终究是没出口。一股莫名的闷气堵在胸口,她猛地一屁股坐回地毯上,抓起画笔在那张“愤怒面包”人身上又狠狠涂了几笔,首到它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抽象派火球”,才哼了一声:“学校了不起啊?规矩真多!放心!姐以后给你带酥饼!放学路上堵你!”她的承诺像一块坚硬的方糖,甜得粗糙却能咂摸出真实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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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圣樱高中僻静心理辅导室后的资料档案室。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有一束清冷的LED阅读灯聚焦在宽大的榆木桌面上。
林哲坐在桌后,手边摊着从学校旧库房里翻出来的几大本厚厚的硬皮档案——《1991-1993圣樱学生课外活动获奖登记册(附部分活动记录)》。页面泛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眼神专注如同打磨最精密的镜片。指尖蘸着一点医用级消毒湿巾,极其小心地翻动着脆弱的纸页。
日期:1992年10月。
奖项:校级小学生创意手工制作大赛。
获奖作品名称:《我的蝴蝶小世界》(立体贴纸画)。
获奖学生:二年级(三)班,傅承渊。
登记册下方贴着几张泛白模糊的黑白照片复印件。其中一张小图的特写引起了林哲的注意——背景是在一个显然很老旧的教室里,一个穿着整齐小西装的男孩(轮廓极肖傅承渊幼年)板着脸站在课桌前,手指指着一个被展台玻璃罩盖住的作品。
那作品中心位置,模糊可见一片……
形状舒展、翼翅结构极其精细复杂的——蝴蝶贴纸!
照片精度太低,细节淹没在历史尘埃中,但那主体形态却隐隐透着远超普通廉价贴纸的视觉张力。
林哲迅速从自己那个磨得发白的旧帆布文具袋里取出另一张照片——那是他用手机翻拍父亲留下的、那张画着九头蛇图腾下方标注傅氏质检部王字的草稿纸。两图并置。
一丝冰冷的线索在思维中碰撞!
父亲林正南的笔记里,那个被刻意放大标注的“傅氏质检部王”……与照片中傅承渊那个年代久远的、精致得异常的手工作品……一种超越逻辑的可能性如同冰刺扎入脑海!这不仅仅是童年的巧合!父亲那个时期的建筑监理工作,真的可能与傅氏当时的某个业务节点相关?那只获奖蝴蝶贴纸,是否就是父亲笔记中曾提及的、需要某类特殊工艺要求的“关键样品(测试物)”?!
林哲立刻拿出手机,调出加密笔记文档,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
[核心推论链方向]:
? 关键点锁定:1992傅承渊童年获奖作品“蝴蝶贴纸”(疑似高精度工艺试样)
? 关联链条A:林正南笔记——“傅氏质检部王”疑为样品对接窗口
? 关联链条B:父亲标注的“批次S-7”钢筋伪造检测报告(时间节点同期?)
? 待实证:寻找1992年前后傅氏参与建筑标准涂料/工艺研发证据
? 高度怀疑:该童年作品工艺与傅承渊当前对姜月胎记的异常关注存在潜意识关联?
文字在屏幕上发出幽蓝的光。
林哲的指尖悬在发送键上,久久未动。这个结论太过大胆,太过巧合。如果猜错……
可父亲临死前紧攥的那张图纸,上面扭曲的九头蛇图样……那张照片里板着脸的、幼年傅承渊冰冷的眼神……
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寒顺着脊椎爬升。他删掉了后面那段关于“潜意识关联”的推测文字。只保留了前几行客观推论。
但内心的疑云,如同窗外越积越厚的铅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父亲工地上那座塔吊的阴影,似乎通过这张模糊的旧照片,无声地延伸到了更遥远的过去,笼罩在圣樱校园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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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丝绒窗帘将“云顶一号”顶层的书房隔绝成另一个世界。低气压如同凝固的胶体。空气里只有昂贵的雪茄缓慢燃烧的声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傅宏远喜欢的气息,即使他离开了,也霸道地停留在每个角落。
傅承渊坐在高背椅里,背对着门口和巨大的、俯瞰城市的落地窗。阴影将他整个面容轮廓勾勒得如同冰冷的峭壁。
宽大的书桌上只放着一件东西。
一片用顶级光学级密封胶固定在水晶观察皿中的、边缘磨损的、淡蓝色的——塑料蝴蝶亮片碎片。
那是陈默刚刚送来的新“样本”——来自“墨痕斋”旧书堆角落深处另一本同时代的废旧练习册封面残骸(在陈伯的“再次整理”中被翻出的另一枚)。经过彻底清洁和无损分析,结论冰冷:
「成分、工艺模具痕迹、边缘磨损模式——均与主样本B(档案室K笔记本贴纸)及次样本C(旧书店笔记本碎片)匹配,属同源同期批量产物。」
又一个铁证。另一个来自同一时空坐标的残骸。
傅承渊指间夹着那支烧了一半的雪茄,猩红的烟头在阴影里明灭不定。
他的面前,摊开着那份加急呈上的《1992圣樱校史资料节选扫描件(关于儿童创意手工大赛)》。翻到有傅承渊获奖小图和作品简述的那一页。
少年傅承渊板着脸,眼神冰冷地看着镜头。描述只有一行字:
‘我的蝴蝶小世界’,立体贴纸工艺(校服纽扣、彩糖纸替代物),立意独特,展现微观生态之美。
下面是那张模糊的作品图片。
照片精度低下,那蝴蝶贴纸的精巧细节只能看出一个轮廓。
然而此刻,这模糊的轮廓,透过历史的尘埃,却无比清晰地映射在水晶观察皿里那片淡蓝色的残骸上!
啪嗒!
水晶观察皿被一只带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手猛地盖上!发出了清脆刺耳的声响!
傅承渊霍然起身!
高大挺拔的身影在书房的阴影里投下巨大的压迫感!那支昂贵的雪茄被他极其烦躁地用力摁灭在纯金铸造、象征权力的狮头镇纸上!火光瞬间熄灭,昂贵的烟草被碾压变形,散落成灰!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火交织的躁怒感在他向来静水流深的眼底翻涌!
又是它!
又是这种低劣、褪色、该死的、毫无价值的垃圾!
他掌控着能撼动世界金融格局的力量!却反复被这些来自底层、破旧不堪的塑料片纠缠!如同跗骨之蛆!
它们像一串冰冷的密码,不断重复着同一个无解的嘲弄!
它们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陈默无声地后退一步,垂首不语。空气中弥漫着暴雪前的死寂。书房角落那台恒温加湿器发出极其微弱的工作音,仿佛背景噪音。
傅承渊站在桌前,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盯住观察皿里的蓝色碎片,那抹淡蓝色在微弱的光线下,刺眼得如同扎入冰山的钢钉。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暴戾强行压下,如同将一头欲破笼而出的凶兽重新拖回深渊。
再抬眼时,眼底己重新冻结,只剩下一片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寒潭死水。
“所有同批样本,”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物理封存。分析资料加密等级提升至绝密。”
“是。”陈默立刻记录。
“另外,”傅承渊的视线掠过桌上那份校史资料扫描件上属于“少年傅承渊”的那张板着脸的小像,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针,“把校史馆里那几年所有获奖学生作品的存底资料……全部清理掉。”
“……所有?”陈默微怔,确认道。那些资料年代久远,并无特殊价值。
“所有。”傅承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执行最高效的数据删除指令。他不再看那些资料,目光转向落地窗外逐渐沉沦的暮色。玻璃倒映着他冷硬的侧脸。
“任何无关的、模糊的、干扰核心认知的冗余数据,都是隐患。”他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如同宣判。
“我需要绝对清晰的……基准线。”
水晶观察皿里,那片淡蓝色的蝴蝶碎片在密封的牢笼中静静躺着。窗外南城的夜灯次第点亮,璀璨流丽,却照不进这片被他亲手封闭的核心领域。冰山裂开的缝隙下,是更加汹涌的无形暗潮,和被他强行抹除的、属于过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