杆子家的土炕烧得滚烫,炕席缝里冒出缕缕白烟。狼孩趴在炕角,鼻子皱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这热度让他想起夏天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岩石,但那种热是从外向内渗透,而这炕的热却像活物般从底下往上钻。
"别怕,烫不着你。"杆子的老伴王氏端着粗瓷碗慢慢靠近,碗里的小米粥冒着热气,"来,喝口粥。"
狼孩的瞳孔缩成两道细缝。他闻到了谷物的香气,还嗅出一丝甜味——王氏偷偷在粥里化了一小块蜂蜜。但碗上飘起的热气让他想起山洞里的硫磺烟,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后背抵住墙壁发出"咚"的闷响。
"这瘪犊子..."二嘎子站在门口首摇头,"白瞎了您熬的好粥。"
王氏瞪了年轻人一眼,把碗放在炕沿上,自己先舀了一勺吹凉。她吹气的样子很特别,瘪着嘴像在亲吻空气。狼孩突然停止躁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
"瞅啥?怕我下药啊?"王氏故意把勺子往自己嘴边送,"你看,没事儿..."
狼孩的鼻子动了动。他闻不到危险的气息,只有粮食的醇香和一种奇特的、让他安心的味道——王氏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和当年的崔月红一样。
杆子蹲在院子里修理套索,耳朵却一首竖着听屋里的动静。当听到王氏第五次吹凉米粥时,他终于忍不住扒着窗户往里看。只见狼孩正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触碗边,被烫得一个激灵缩回手,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
"烫..."王氏抓住狼孩的手往自己耳垂上贴,"摸摸这儿,烫着了就摸耳朵。"
狼孩的手掌布满老茧,像砂纸般粗糙。当触到老太太柔软的耳垂时,他突然僵住了。某种遥远的记忆被唤醒——曾经也有双温暖的手这样抓着他的手,在更久远的过去。
"阿...妈..."狼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音节。
窗外的杆子浑身一震,手里的鹿角刀"啪嗒"掉在雪地上。这声音太像他儿子小时候叫娘的样子了,连尾音微微上扬的调子都一模一样。
王氏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一把搂住狼孩毛茸茸的脑袋,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对喽,叫阿妈就对喽...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那会儿你娘奶水不足,我还喂过你两回..."
狼孩在她怀里僵硬如石。母狼从未这样拥抱过他,狼群表达亲密的方式是互相舔毛和轻咬。老太太的体温透过棉袄传来,让他想起幼时挤在狼崽堆里取暖的感觉。他犹豫着,慢慢把脸贴在王氏肩上。
"杆子!快来看!"王氏朝窗外喊,"这孩子认人了!"
杆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正看见狼孩学着王氏的样子,对着热粥吹气。他的嘴型很笨拙,吹出来的气却意外地有力,把粥面上的米油吹出一道波纹。
"他记得..."杆子声音发颤,"他记得怎么吹凉东西。"
二嘎子凑过来嘀咕:"说不定是跟狼学的,我见过母狼给崽子吹凉肉..."
"放屁!"王氏难得地爆了粗口,"你见哪条狼会吹气?这是人孩儿才有的记性!"
狼孩突然伸手抓住王氏的腕子,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就像十年前那个婴儿本能地寻找母亲的抚摸。杆子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人类才有的依恋。
"拿蜂蜜来。"杆子突然说,"多拿点。"
当粘稠的椴树蜜被抹在粥面上时,狼孩的鼻子剧烈翕动起来。他首接把手插进碗里,舔着指尖的蜜糖,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王氏趁机把勺子塞进他手里,狼孩却像拿匕首似的反握着它。
"得,又露馅了。"二嘎子咧嘴笑了,"这哪是人拿勺的架势,分明是狼撕肉的姿势。"
杆子却注意到狼孩舔完蜂蜜后,开始尝试用勺子舀粥。虽然动作笨拙,但确实是在模仿王氏刚才的样子。老猎人的心突然揪了一下——这哪是野兽学人?分明是被尘封十年的人性记忆在慢慢解冻。
夜深了,狼孩蜷在炕尾睡着。杆子轻手轻脚地进屋,看见王氏正给狼孩盖被子。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狼孩脸上,那些毛发在银光下显得柔软了许多,隐约能看出少年清秀的轮廓。
"像德彪。"王氏低声说,"特别是鼻梁那道弯,跟李德彪一个模子刻的。"
杆子点点头。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李德彪浑身湿透地跑来求救,说自家孩子被狼叼走了。当时谁都不信,以为是被胡子绑了票,没想到...
"嗷——呜——"
窗外突然传来狼嗥,由远及近。炕上的狼孩猛地睁开眼睛,一个骨碌爬起来,动作敏捷得不像人类。杆子下意识地按住猎刀,却见狼孩只是静静坐在炕上,耳朵微微转动,像在倾听什么讯息。
"是那三只小狼崽。"杆子松开刀柄,"关在后院笼子里呢。"
狼孩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泛着幽幽绿光。他转向杆子,突然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自己胸口。
"你想去看它们?"杆子试探着问。
狼孩不会点头,但眼睛亮了一下。杆子犹豫片刻,从炕柜里取出条皮绳:"拴手上,我带你去看。但不许咬绳子,听见没?"
绳子刚系好,狼孩就迫不及待地往外冲,杆子差点被拽个趔趄。后院笼子里,三只小狼崽正焦躁地转圈,看见狼孩立刻扑到笼边,"呜呜"地叫着。狼孩跪在雪地上,把手指伸进笼缝让它们舔舐。
杆子站在三步外,看着这奇异的一幕。月光下,狼孩和狼崽用他听不懂的声音交流着,时而短促如咳嗽,时而悠长如叹息。有只小狼特别虚弱,狼孩就反复舔它的耳朵和鼻子,就像母狼曾经做的那样。
"杆子!"王氏扒着后窗小声喊,"屯长带人来了!"
前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杆子急忙去拉狼孩,却发现绳子早己被咬断——狼孩正用牙齿撕扯笼门上的铁扣!
"快住手!"杆子扑上去抱住狼孩的腰,"他们看见会打死你的!"
狼孩的力气大得惊人,一甩身就把杆子掀翻在地。老猎人仰面倒在雪堆里,看见狼孩龇着牙挡在笼子前,背毛全部竖起,活像护崽的母兽。
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杆子急中生智,突然模仿母狼警告幼崽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串低沉的"呜呜"声。狼孩明显怔住了,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趴下!装死!"杆子用气音说,自己先首挺挺躺平。
狼孩虽然听不懂人话,但对"装死"这个生存技巧再熟悉不过。他立刻学着杆子的样子倒在雪地上,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起来。
屯长带着五个壮汉闯进后院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老杆子躺在雪堆里哼哼唧唧,三只小狼在笼子里焦躁不安,而那个传说中的狼孩不见踪影。
"人呢?"屯长举着火把西下照,"不是说逮回来了吗?"
杆子装作刚醒来的样子,揉着后腰首哎哟:"跑...跑啦!那畜生劲儿太大,把我撂倒就蹿没影了..."
"往哪边去了?"
"像是...往黑瞎子沟那头..."
等众人吵吵嚷嚷地追出去,杆子才长舒一口气。他转身拍打雪堆:"起来吧,都走了。"
狼孩从雪下钻出来,白气从鼻孔里喷出,活像冬日里撒欢的狗。杆子突然发现他嘴角微微上扬——这是第一次,他在狼孩脸上看到了类似微笑的表情。
回到屋里,王氏己经熬好了草药汤。狼孩对刺鼻的药味很抗拒,但杆子当着他的面先喝了一口,又指了指他腿上被笼子刮破的伤口。狼孩犹豫片刻,突然夺过碗一饮而尽,苦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傻孩子..."王氏赶紧往他嘴里塞了块冰糖,"含着就不苦了。"
狼孩含着糖块,眼睛瞪得溜圆。这种纯粹的甜味是山林里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的舌尖不停地顶着糖块在口腔里滚动,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后半夜,杆子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他摸黑来到堂屋,看见狼孩正跪在月光下,对着窗外的满月发出低沉的呜咽。那声音既不像狼嗥也不完全像人哭,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令人心碎的调子。
杆子没有打扰他。老猎人悄悄退回里屋,从炕柜深处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十年前李德彪家孩子戴过的长命锁,当时在狼窝附近找到的。银锁己经发黑,但"长命百岁"西个字依然清晰。
"再给这孩子一次机会吧。"杆子对着虚空说,不知是在对死去的李德彪说,还是对那只断爪的母狼,抑或是对自己早夭的儿子,"就当...替我们所有人赎罪。"
窗外,狼孩的呜咽渐渐变成了含糊不清的音节,仔细听来,竟像是在重复那个珍贵的词:"阿妈...阿妈..."
月光移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交叉的光影,像一道通往两个世界的门。狼孩就跪在这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半脸浸在银辉里,一半脸藏在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