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大观园里,榆叶梅开得正艳,红绡似的花瓣簌簌落在沁芳闸的碧波上。贾府上下张灯结彩,廊下悬着的各色绢纱宫灯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晃,远远望去恍若一片云霞坠入人间。这日正是贾母八旬寿辰,荣禧堂前的丹墀上,铜鹤香炉里焚着龙涎香,青烟袅袅升腾,与廊下飘来的肉香、酒香交织成奢靡的气息。
"张师傅,那胭脂鹅脯可备好了?老太太最喜这道菜。"王熙凤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踏过青石阶,丹凤眼扫过灶间忙碌的身影。厨房总管张才叔正指挥学徒将整只肥鹅架上枣木柴火,闻言忙躬身赔笑:"二奶奶放心,小的特意用了苏州送来的玫瑰露,又加了南酒和蜂蜜,保准甜香里透着胭脂色!"
灶间蒸腾的热气中,三只的金陵鹅被串在枣木签子上,表皮己被蜂蜜刷得发亮。张才叔亲自执扇,小心调节着炭火的明暗。这胭脂鹅脯看似简单,实则讲究极了——鹅要选三个月大的幼鹅,宰杀后用滚烫的花椒水褪去细毛,再以玫瑰露、南酒、蜂蜜、八角、桂皮等十余种香料腌制整整十二个时辰。待腌料彻底沁入肌理,才架上特制的枣木炭火慢慢烘烤,期间需不断翻转,让鹅肉均匀受热。
"张师傅,这玫瑰露可真舍得放!"学徒小五忍不住咂舌。只见陶瓮里的玫瑰露呈琥珀色,凑近便能闻到馥郁花香。张才叔瞪了他一眼:"蠢货!老太太的寿宴岂容半点马虎?这玫瑰露是苏州织造府进贡的,一瓶抵得上你半年月钱!"
正说着,忽听得廊下传来环佩叮当声。平儿掀帘而入,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食盒:"张师傅,二奶奶说前头己经摆宴了,这胭脂鹅脯得快些。"张才叔额头沁出细汗,连忙将烤得油光发亮的鹅脯取下,用玉兰花瓣垫底盛在青瓷碟里,又撒了把新鲜的玫瑰花瓣点缀。
荣禧堂内,金丝楠木八仙桌上早己摆满珍馐佳肴。翡翠虾饺晶莹剔透,蟹黄汤包汤汁,清蒸鲥鱼上撒着嫩黄的姜丝,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居中那道胭脂鹅脯——琥珀色的鹅肉泛着玫瑰光泽,丝丝缕缕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老祖宗,您尝尝这胭脂鹅脯,张师傅特意用新到的玫瑰露做的。"王熙凤亲自用银镶象牙筷夹了块鹅脯,放进贾母镶着红宝石的珐琅碗里。贾母戴着赤金镶东珠的护甲,颤巍巍接过碗,浅尝一口便赞道:"到底是张才叔的手艺,甜而不腻,酒香混着玫瑰香,倒吃出几分年轻时的滋味了。"
席上众人纷纷动筷。史湘云性子急,早撕下条鹅腿啃得满嘴流油:"婶子,这鹅脯比去年的还香!"贾宝玉却对着鹅脯发怔,恍惚想起去年今日,林妹妹还坐在他身旁,用帕子掩着嘴笑他吃相难看。如今潇湘馆内,唯有湘妃竹帘在风中轻轻摇晃。
正出神间,忽听得廊下传来争吵声。张才叔涨红着脸,正与采买主管吴新登理论:"吴主管,你送来的南酒发酸,险些坏了老太太的寿宴!"吴新登冷笑道:"张师傅这是血口喷人!这南酒可是从绍兴老字号运来的,怎会有问题?"
王熙凤柳眉一竖,起身道:"都吵什么!成何体统!"她扫了眼张才叔手中的酒坛,眉头微蹙:"这酒的封口确实不对,吴新登,你且说说,这酒到底从何而来?"吴新登额角沁出汗珠,支吾道:"二奶奶,许是路上颠簸......"
"哼!"王熙凤冷笑一声,"我看是有人想中饱私囊!来人,把这酒坛抬去账房查验,若是假酒,按府里规矩处置!"吴新登脸色煞白,瘫坐在地。席上众人面面相觑,原本热闹的寿宴蒙上一层阴影。
贾母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大喜的日子,莫要扫了兴。凤丫头,再让厨房做些别的菜来。"王熙凤连忙应了,转身吩咐平儿去厨房传话。
灶间,张才叔擦了把汗,重新架起炭火。小五怯生生问道:"师傅,还做胭脂鹅脯吗?"张才叔摇头:"来不及了,做道糟鹌鹑吧。"说着从瓮中取出用陈年香糟和花雕酒腌制的鹌鹑,熟练地码在蒸笼里。
暮色渐浓,荣禧堂的宫灯次第亮起。新上的糟鹌鹑散发着醇厚酒香,却再也找不回方才胭脂鹅脯带来的惊艳。贾宝玉望着案上残羹,想起《礼记》中"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句子,忽觉这钟鸣鼎食的贾府,就像这胭脂鹅脯,看似光鲜亮丽,内里却藏着说不尽的腌臜事。
夜己深沉,大观园里的灯火渐次熄灭。张才叔独自坐在灶台前,就着一盏冷酒啃着鹅骨。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映得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愈发粗糙。明天,又该为府里的哪场宴席忙碌呢?他望着跳动的烛火,恍惚间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跟着父亲在苏州城的酒肆里学做胭脂鹅脯。那时的日子虽清贫,却也自在......
一阵穿堂风卷起灶间的灰烬,张才叔打了个寒颤,将剩下的鹅骨扔进泔水桶。桶里早己堆满了鸡鸭鱼肉的残骸,在夜色中泛着惨白的光。这荣国府里,又有谁会在意这些被丢弃的美味?又有谁会记得,每一道佳肴背后,都是厨役们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张才叔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杂役房。明天,太阳升起时,荣国府又将迎来新的一天,而厨房里的故事,也将继续在油烟与火光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