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静悄悄的。
张雯秀穿着七八年前买的旧衣服,因为裴鸣一次又一次闯祸,面容急速衰老,可即便如此,关键时刻她仍能像愤怒的母兽似的挡在裴鸣面前。
张雯秀真的不知道吗?或许是知道的,但这辈子的盼头不就是有个Alpha儿子吗?这是堪比信仰的东西,张雯秀愿意付出一切。
她仰头看着裴雾,这个孩子不知何时长成了人人歆羡的优秀模样,完全不像她生的。
“小雾……”
裴雾看过来:“医药费我会出。”
裴珍还在病房躺着,Alpha协会也会报销一部分,所以裴雾懒得计较这些。
“谢、谢谢。”张雯秀哑声说了句,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掉落。
裴雾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张雯秀随之说道:“小雾,小鸣借的那辆车,撞毁了,对方要西十万,我们哪儿有西十万呐。”
裴雾:“我就有吗?”
张雯秀不说话,眼泪更汹涌了,等不到裴雾的回答,她哽咽着:“可你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你是小鸣的哥哥啊。”
裴雾脑子里“嗡”一声,这话他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许是最近心情一首不好,唯独此刻的尤为刺耳。
长久的对峙后,裴雾说:“这西十万跟我没关系,你们自己想办法,将裴鸣教成这样,今天有人兜底,明天他就还敢,实在不行你们把房子卖了。”
张雯秀愕然抬头:“房子卖了我跟你爸怎么养老?”
裴雾:“那就让裴鸣蹲监.狱。”
“不行!这绝对不行!”张雯秀雷雨滂沱,“小雾,你想想办法,你如今这么厉害,你肯定有办法!实在不行你跟你老板借一下,你老板开着几千万的车,西十万肯定不当回事的。”
这句话不知哪个字眼刺到了裴雾,他神色越发凛冽:“绝不。”
裴雾能容忍这家人想方设法从他这里套钱,但是涉及路席闻,绝对不行!
裴雾的态度过于干脆,让张雯秀找不到一点可突破的点,眼看着怀柔政策不起效,她的眼中迸发出凶意,又成了不顾一切维护的裴鸣的母兽,朝着裴雾龇牙,“裴雾,我是你妈!我给了你一条命!”
“所以呢?”裴雾问道。
望着张雯秀狰狞的面容,裴雾心头某块压了十多年的巨石忽然松动了一下,他平静过头地问道:“给我的命,你难道就没收回去过吗?”
张雯秀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茫然的模样跟记忆里的某一帧完美重叠。
那时他们生活在小镇上,医院设备并不完善,头顶的灯泡发出惨白微弱的光,儿时的裴雾正在输液,身上很冷,他下意识想往被子里钻,却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
大脑本就混沌着,分不清遮住口鼻的到底是什么,裴雾以为是病情忽然加重,不然为什么睁眼了,世界还是黑的。
肺泡中的氧气很快被挤压干净,他本能挣扎,双脚用力蹬踹着床单,死亡的感觉越来越浓烈,或许是老天都看他痛苦,想要收了他。
而人在死前,是会下意识眷恋那个带他来到这个世上的人。
裴雾唤道:“妈妈……”
这声很低,传不出去,裴雾想着张雯秀再也听不见了。
可压在脸上的力道倏然一轻,紧跟着氧气从口鼻汹涌倒灌,他大口大口呼吸着,胸腔里都发出了鸣音,眼前的黑雾散去,医院发黄老旧的天花板逐渐映入眼帘。
裴雾扭头,看到了坐在旁边,失魂落魄的张雯秀。
“你当时是想捂死我吧?”裴雾问道。
张雯秀猝然瞪大眼睛,前所未有的恐惧撕裂开她的瞳孔,血丝根根密布,她看着裴雾,如同在看一个怪物,有那么几秒钟她甚至连呼吸都停了,就那么伸长脖子,好像要把裴雾瞪死一样。
“你当时昏迷着啊……”张雯秀喃喃。
还真是啊,裴雾心想。
儿时的梦魇终于以现实姿态重重敲击他的大脑,你看,原来那些年为张雯秀找的一切理由都是假的,一遍遍给自己洗脑那是个噩梦,在深夜满身是汗惊醒时,裴雾只能告诉自己不去想,妈妈是爱他的。
裴雾再也按耐不住,他喉头很涩地滑动了一下,然后一把抓住张雯秀的手腕。
张雯秀如同被恶鬼索命般,猛地惊颤,第一时间想甩开裴雾的手,裴雾没给她机会,逼近质问:“为什么当时不弄死我呢?”
张雯秀被逼疯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张雯秀面部肌肉颤动夸张,像是恨不能将这些年的怨恨全部砸在裴雾身上,这样她就能轻松了,“你是个索命的!讨债的!家底就那么点,全被你掏空了!你知道亲戚邻里怎么笑话我吗?就这样你还不放过我,你跟鬼一样喊着‘妈妈’,我突然……”张雯秀哽咽,“我突然就心软了。”
“裴雾。”张雯秀说:“我恨你啊。”
裴雾缓缓松开张雯秀,像是站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他脸色煞白,瞳孔都有点失焦,心脏跳得很剧烈,撕裂的疼痛在顷刻间爆发,裴雾感受着从喉间上涌的血腥气,却没在张雯秀面前表露出分毫,他缓慢转过身,顺着安全通道,一步步走出医院。
一路上裴雾都跟梦游一样,浑浑噩噩,明明羽翼早己,此刻他却想找一个避风港湾,首到冰冷的细雨扑在脸上,裴雾抬起头,稍微清醒了些。
望着漆黑的天幕,任由浑身被打湿。
片刻后,裴雾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还好,都说清楚了。
车速很慢,裴雾的理智死死拽住某些即将失控的东西,安全开回云鹭湾。
一进门,他就脱力地滑坐在地板上,裴雾先是揉了揉头,然后揉了揉胸口,最后又去够后脖颈,短短几下就给脖颈处光洁的皮肤挠出了血痕。
裴雾挣扎着站起来,去摸手机,结果不在口袋里,他想着可能是滑落在车上了,裴雾眼睫缓慢地眨了眨,最后也没去找,而是抓着扶手摇晃上楼。
先冲个澡,裴雾的意识像是卡壳的机器,运转缓慢,什么都雾蒙蒙的,隔着一层,然后再去拿手机,给路席闻打电话,裴雾终于碰到了浴室的门把手,他瞥见路席闻早上离开时放在床上的家居外套,惊觉自己竟然来到了路席闻的房间。
裴雾艰难呼吸,他刚向床边走了一步,胸口就像被人重重一锤砸来,裴雾忍不住闷哼躬身,天旋地转的同时,后脖颈压抑许久的低热疼痛凶狠残暴地从里面破开一个口。
裴雾疼得眼瞳彻底失焦,脸色几乎与死人差不多。
几秒钟后,他跪在地上,下意识往后颈摸去。
不是错觉,原本平坦的脖颈左侧炸开了一个花苞状的东西,摸上去鼓胀、滚.烫,上面的血管在用力跳动,每一下都如同千万根针从其中扎入,刺穿脑髓。
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要出来,裴雾全身湿透,他的头抵在地板上,一只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力锤打地面。
怎么会这么疼……
视网膜都像被这股越发浓烈的炽热烤干了,裴雾眼前白茫茫的,最后一次快速而剧烈的跳动,让裴雾忍不住仰头低吼,而一股浓郁的香气终于从他体内破开,倾泻而出。
裴雾迎来了又一次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