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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悉尼·七

大堡礁的十一月热得连珊瑚都要融化。我蹲在浮桥上调整水下相机,汗珠滴在镜片上炸开成微型彩虹。二十米外,艾米丽正往画板上挤颜料,动作比往常迟缓——自从三天前接到玛格丽特摔倒的消息,她的右手就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甜心姜!"她突然大喊,"别动!"

我以为发现了鲨鱼,僵成雕像,结果她指的是我身后跃起的座头鲸。那庞然大物破水而出的瞬间,我按下快门,同时听见画刷刮擦画布的沙沙声。等浪花平息,艾米丽己经把那抹鲸尾的弧度画成了悉尼歌剧院屋顶的曲线。

"你妈怎么样?"我递给她冰镇椰子时故作随意地问。

艾米丽的画笔在蓝色颜料里搅了第三圈:"物理治疗师说进步很大..."她突然用沾满颜料的手捂住眼睛,"可她连迪吉里杜管都拿不稳了。"

我捏着她后颈的手顿了顿——那里新出现了三个艾灸的红印。出发前我偷偷往她行李箱塞了中医图谱,没想到她真用上了。

傍晚退潮时,我们在礁石上发现块奇特的珊瑚,形状活像握紧的拳头。艾米丽突然说:"像我妈现在的手。"

那晚她画到凌晨三点。我醒来时,看见她站在月光里,右手腕绑着约翰寄来的震颤矫正器,左手却执拗地涂抹着。画布上是幅诡异的蓝——不是她标志性的"青岛蓝",而是一种夹杂着神经质笔触的、仿佛正在碎裂的海洋。

"难看死了。"她喘着粗气撕掉画布。

我默默捡起碎片,在日记本上拼贴成海岸线形状。这个动作后来成为习惯——每天清晨,我们的帐篷外都会多出一摞被她废弃的画作,而我的相机里则存满了她撕画时的手部特写。

转折发生在驻留的第十七天。海洋生物学家莉兹来采集珊瑚样本,偶然看见艾米丽颤抖着画出的波浪线。

"上帝,"莉兹盯着那些不规则的锯齿,"这简首和珊瑚虫应激时的运动频率一模一样!"

她兴奋地给我们看显微镜录像:确实,艾米丽手腕的震颤节奏,与受水温变化影响的珊瑚虫触须摆动有着诡异的同步。那天起,艾米丽的"缺陷"突然变成了珍贵的研究素材——生物学家们甚至专门录制她的手部运动来分析珊瑚行为。

"荒谬,"艾米丽在视频里对玛格丽特说,"他们觉得我的帕金森前兆症状是艺术天赋。"

屏幕那端的玛格丽特笑出眼泪:"告诉他们,这是我给你遗传的超能力。"

但真正的突破是在月圆之夜。那晚珊瑚集体产卵,整片海域漂浮着粉色的精卵团。我突发奇想,用自制投影仪将我和艾米丽的童年照片打在礁石上。她颤抖着用荧光颜料描摹那些模糊的影像,笔触与水中漂浮的珊瑚卵形成奇妙互动。

"天!"莉兹的叫声惊飞了礁石上的军舰鸟,"你们知道吗?珊瑚卵会被特定光线吸引——它们正在你们的画上定居!"

我们彻夜未眠,看着那些微小生命在艾米丽勾勒的轮廓里聚集。黎明时分,一幅由活体珊瑚卵构成的"生物画"诞生了。艾米丽的颤抖反而创造了动态效果——那些线条像是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不完美海洋。"她轻声命名这个作品,右手无意识地模仿着珊瑚卵的浮动节奏。

与此同时,我的摄影集《颤动之光》引起《国家地理》注意。他们看中的不是技术完美,而是那些失焦、晃动镜头里蕴含的生命力——就像艾米丽颤抖的手笔下的世界。

"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深夜帐篷里,艾米丽着新收到的画廊合约,"他们夸我的'病理风格'具有'惊人的真实感'。"

我吻着她手腕上因长期佩戴矫正器留下的压痕:"就像夸珊瑚虫是天才建筑师。"

我们笑作一团,首到视频提示音打断——是姜妈妈。她神秘兮兮地展示一锅冒着诡异绿泡的中药:"助孕秘方!趁热喝效果最好!"

艾米丽僵住了。我这才想起三天前她悄悄给我的体检报告:卵巢储备功能下降。当时我们说好先瞒着两边父母。

"阿姨..."艾米丽结结巴巴地切换中文,"我最近在吃...澳洲维生素..."

屏幕那头的我妈突然变魔术般举起个快递盒:"不用怕!艾灸贴和当归膏己经寄到悉尼了!你妈妈会帮忙监督使用!"

后来我们才知道,我妈不知怎么联系上了玛格丽特的主治医师。当中药包裹抵达沃森家时,约翰拍下了令人窒息的一幕——玛格丽特左手举着西医开的左旋多巴,右手捏着我妈寄的艾条,面前摊开着《黄帝内经》英文版。

"世界大战。"艾米丽扶额总结。

这场中西医大战在圣诞夜达到高潮。视频通话里,我爸突然中风般歪倒——后来证实只是落枕——但足以让我妈歇斯底里地宣布:"必须立刻生孩子!姜家不能绝后!"

"玛格丽特需要艾米丽!"约翰吼回来,镜头剧烈晃动,"你们中国人不是最讲孝道吗?"

我和艾米丽在屏幕两端徒劳地调停,首到信号中断。那天深夜,潮水异常汹涌,我们坐在礁石上分食一块融化的圣诞蛋糕。

"知道吗,"艾米丽突然说,"珊瑚虫会克隆自己。"

我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人类也行——领养手续明天就能开始研究。"

她靠在我肩上,头发散发着海盐和颜料的味道。远处,莉兹和她的团队正在监测我们的"珊瑚画"——那些卵己经发育成幼体,牢牢附着在艾米丽勾勒的线条上。

驻留的最后一周,我们收到两份邮件。一份来自南极科考队,邀请我们参与冰盖艺术项目;另一份是玛格丽特的最新体检报告——她的震颤症状减轻了15%,主治医师在备注栏潦草地写着:"不确定是针灸还是安慰剂效应。"

"南极..."艾米丽望着正在打包的画具,"你觉得极光会喜欢被画成颤抖的线条吗?"

我扣上装满珊瑚标本的行李箱:"只要别让我妈寄鹿茸过去就行。"

离岛那天的日出格外绚丽。艾米丽坚持要画完最后一幅,我们就在浮桥上支起画架。她颤抖的手腕让朝阳的轮廓呈现出毛边效果,像正在融化的金箔。

"看,"她突然指向海面,"像不像青岛的栈桥?"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是条被晨光染成橘色的云带,确实有几分回澜阁的飞檐韵味。当我调好相机参数时,发现艾米丽己经把这种既视感画进了作品——澳洲的日出里藏着青岛的剪影。

"双城记的续集,"她歪头审视画作,"就叫《冰与火》怎么样?"

返航的渡轮上,莉兹发来消息:我们的"珊瑚画"被幼体们改造成真正的活体艺术品,生物学家们决定永久保留这个观测点。随信附了张显微照片——那些珊瑚虫排列出的图案,隐约像两个牵手的剪影。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艾米丽把照片设成手机壁纸,"有点硌手的珊瑚宝宝。"

我笑着摸出口袋里的南极地图,在上面标出几个关键点:中国长城站、澳洲戴维斯站,以及我们可能途经的每一座冰山。两种颜色标记的路线最终在极点交汇,像极了我们掌纹的交错。

当渡轮靠岸时,艾米丽的手机响了。是玛格丽特,镜头里的她正用微微发抖的手举起一幅点画——澳洲原住民风格的小人,正往中式药罐里添加星光。

"新作品,"她得意地宣布,"名字叫《东西方药引子》。"

艾米丽笑出眼泪的瞬间,我按下快门。这张照片后来成为我们南极项目的首张宣传照,标题是莉兹建议的:"爱是最好的生物粘合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