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刺骨,裹挟着远方传来的硝烟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打在老宅青石板铺就的院子里,发出凄厉而空洞的“啪嗒”声。那是庚辰年冬,金陵城被围困的日子,是城破前的最后一段时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像是世界末日前的寂静,又像是为这座古老帝都奏响的沉重挽歌。这份压抑随着炮声的逼近,变得越来越浓稠,仿佛随时能将人吞噬。
我叫陈风,这一年刚满十六岁。我家住在南京城南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巷子里,一座看起来不起眼的青砖黛瓦老宅。宅子外是普普通通的民居模样,可内里却藏着陈家世代相传的秘密,也藏着我短暂而平静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自我记事起,我爹就要求我扎马步、站桩、行拳、走步,春夏秋冬,从不间断。他教我的不是市面上那些表演用的花架子,是真正的杀人技,是乱世里能保命的本事。闪转腾挪要像风,卸力发力要像水,听风辨物要像野兽。我爹的身手在我眼里深不可测,快得像鬼魅,力大无穷却又轻盈无比。我练得再苦,在他面前也像个笨拙的沙袋,总摸不到他那种举重若轻、随心所欲的境界。他常说,真正的本事,不止在外家拳脚的刚猛,更在内家的气息流转,在对周遭“地”的感知,在对天地大“势”的顺应与借力……那时我不懂,只觉得练功很累,浑身酸痛,但从不敢懈怠,因为爹的眼神总是那么认真,那么沉重,仿佛肩上扛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娘是个温柔的江南女子,典型的贤妻良母。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老海棠树下,一边细心地缝补着我的衣裳,一边望着头顶那片被战火硝烟染得昏黄的天空叹气。炮声一天比一天近,像闷雷在远方滚动,又像催命的鼓点,一声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有时候能感觉到地面隐隐的震动,屋子里的窗棂也跟着发出细微的颤抖声,桌上的碗筷也随之发出清脆的碰撞。家里的气氛像这天气一样,阴沉,压抑,让人喘不过气。爹脸上的笑意早就没了影,眉头总是紧锁着,他很少说话,只是常常一个人站在院门口,望着城门的方向,一站就是半晌。他的背影,在那日益黯淡、被远处火光映照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坚毅,像一座不朽的碑。
街坊们都在议论,说北面的城门快守不住了,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进来了。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城里蔓延,甚至比炮火蔓延得更快。人们慌慌张张地收拾着仅有的家当,扶老携幼,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向城南,想要从南门逃出城去。逃难的人流堵塞了每条巷子,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和绝望,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芒。
爹没让我们跑。他只是比往常更加沉默,更加严厉。他叮嘱我,把那本祖传的、用兽皮缝制的《撼龙八诀》残本收好,用油布仔细裹了几层,藏在贴身的地方,那里缝着一个隐秘的口袋。他让我把我那柄随身短刃——那是爹亲自给我打磨开刃的,用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黑色金属,平时收在刀鞘里不起眼,一旦出鞘,寒光闪烁,锋利异常——检查好,始终带在身上。他说:“风儿,记住,咱们陈家人,有要守的东西,有要尽的命。”我问他到底要守什么,是守这个家吗?他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得仿佛望穿了千年历史,又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更遥远、更重要的东西,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地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风儿。这世上,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才值得用命去守。而那些……那些贪婪、无耻、那些人,他们,不配。”他没有说敌人是谁,但他的眼神,他的语气,却像是在说一个古老的宿命,和一群特定的敌人。
那天晚上,雨下得异常猛烈。冬天的雨水冰冷刺骨,打在脸上生疼,像无数根细针同时扎着。城外的枪炮声己经连成了一片,近得仿佛就在我们家门口炸响。整个屋子都在剧烈地摇晃,头顶的油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在黑暗中。我和娘都吓得脸色苍白,娘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千年不化的玄冰。爹却异常地平静,他站在院子里,任由雨水打湿衣衫,望着城门的方向,目光锐利得像要在黑暗中撕开一条缝。
然后,尖锐而怪异的日语叫喊声撕裂了雨夜的寂静。不是城外的炮火,是首接逼近家门的危险!“天皇万岁!”“杀给给!”伴随着粗暴的撞门声,“咚!咚!咚!”像是巨兽在撞击着,发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响声。那是穿着草黄色军服的日本兵!他们己经冲进了巷子!
“是……是日本鬼子!”娘惊恐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
我爹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那一瞬间的杀意浓烈得仿佛能刺穿空气。他知道躲不过了。他没有去开门,也没有逃跑,而是迅速走到屋中央,低声而急促地对娘说:“照顾好风儿!快带风儿从后门走!”然后,他猛地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感——有对我的不舍,有对家族使命的托付,有对未知未来的担忧,以及一种燃烧着生命火焰的决然。
“嘭!”一声巨响,大门被彻底撞破了,木屑和雨水带着一股冰冷的风溅了进来。几个穿着草黄色军服、带着钢盔的日本士兵,端着上了寒光闪闪刺刀的步枪,嗷嗷叫着冲了进来。他们的脸上带着在战场上沾染的血污和麻木,眼中闪烁着残忍和疯狂,仿佛不是人类,而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他们嘴里用那种我憎恨的日语叫喊着,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
我爹挡在了最前面。他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但他整个人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又像一柄出鞘的绝世利剑,散发出凛冽的气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微弓,摆出了一个起手式。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内敛却又充满爆发力的状态。第一个冲进来的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爹己经动了。他的速度快到极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狭小屋子里穿梭,避开刺刀,欺身而进。只听到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断裂的脆响,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日本兵瞬间倒了下去,脸上还保持着冲锋时的狞笑,身体却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失去了声息。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扣动扳机。
但更多的日本兵从门外涌了进来。他们看到了倒下的同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随之而来的暴怒,立刻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枪口冒着火光。子弹带着尖啸声撕裂空气,打穿了木墙,打碎了家里的陈设,也无情地射向我爹。
“爹!”我娘尖叫一声,顾不上危险,扑了过去,想要用身体为爹抵挡子弹。
“爹!”我躲在屏风后面,肝胆俱裂,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快凝滞了。我亲眼看到,子弹一发又一发地射入我爹的身体,但他依然没有倒下。娘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哭喊着。那些穿着草黄色军服的日本兵,没有停火,没有丝毫怜悯,他们是冰冷的杀戮机器。更多的子弹射来,将娘也笼罩在内。娘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叫声,身体软了下去,靠在我爹的身上。
我亲眼看到。
我的爹,我的娘。
倒在血泊里。
被那些面目狰狞的日本鬼子。
用枪。
残忍地。
打死!
鲜红的血水迅速蔓延,混杂着地上的雨水,在油灯和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格外触目惊心。那些日本鬼子发出了胜利的怪叫声,他们哇啦哇啦地叫喊着听不懂的语言,冲了进来,踢开爹娘倒下的身体,眼中只有对财物的贪婪和对杀戮的麻木。他们冲进屋子,开始疯狂地翻箱倒柜,砸烂家具,发出刺耳的狂笑。
他们的脚步声朝着我躲藏的屏风逼近,带着血污的军靴,每一步都踏在我的心上,像踩在碎裂的玻璃上。我死死地咬住嘴唇,尝到了口中的腥甜。心中的悲痛、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爆发,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无法抑制的力量,在体内冲撞。我不能留在这里等死!爹娘用生命为我换来的逃生机会,怀里紧紧揣着的那本古籍,父亲最后的眼神和遗言——“玉心”、“东方来的敌人”、“不能给他们拿到”!我必须活下去,带着这一切,完成未尽的使命!
自幼苦练的武功本能在这一刻完全接管了身体。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仇恨点燃了体内蛰伏的全部力量。我甚至没有看清绕过屏风的日本鬼子长什么样,他们的脸在我眼里只是一片模糊的、象征着邪恶的黄色阴影。我身体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瞬间弹出,运用“缩骨缠丝”的技巧,像一条滑腻的泥鳅般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滑了出去,避开了敌人伸过来的手。身后传来惊愕的日语叫喊声和粗暴的怒骂。有人朝我扑来!是鬼子的刺刀!我侧身一让,同时反手一肘,运用寸劲爆发,肘尖像钢锥般击中敌人的胸膛,听到一声骨头碎裂般的闷哼;脚下运用“缠绕”的巧劲,勾住身后另一个鬼子的腿,他惨叫一声,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我不停步,不回头,眼中只有前方那个被火光映照的、通往外面、通往未知世界的出口。
我死死抓着怀里那本沉重而冰冷的古籍残本,父亲身体最后的温度仿佛还在上面,透过油布传到我的掌心。冲出燃烧的房屋,冲到外面。
眼前的景象,比家里更像人间炼狱。整个南京城都陷入了火海,火光冲天,将整个夜空映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也将这座古老城市在战火中的惨状照得格外清晰。满街都是仓皇奔逃的人群,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像一张巨大的、痛苦的网笼罩着一切。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无辜者的尸体,有老人,有妇孺,他们的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恐惧和不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烧焦的味道,以及,最令人作呕的死亡的腥臭和新鲜的血腥气。远处传来日本鬼子的狞笑声和刺刀捅入身体的惨叫声,混合着百姓的哀嚎。
脚下是破碎的砖瓦,是冰冷的雨水,是分辨不清是谁的血污。我像一只受伤的孤狼,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武功的身法让我在混乱的人群和障碍物中快速穿梭,我的耳朵里只有爹娘临死前的惨叫和父亲临终的遗言,我的眼前只有他们倒下的身影。我只知道要离这里越远越好。
爹娘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他们被那些面目狰狞、穿着草黄色军服的日本鬼子残忍杀害的画面,像最残酷的烙印一样刻在我的眼前,一闭眼就能看到,仿佛就在眼前重演。爹临终前的眼神和那几句带着血与火的遗言,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盘旋,一遍又一遍:
玉心……
东方来的敌人……
不能给他们拿到!
金百合部队,日本鬼子!是他们!就是他们毁了我的家,杀了我的爹娘!这份仇恨,明确而刻骨!
我紧紧攥着怀里这本沉重而冰冷的古籍残本,指甲几乎要抠进兽皮里。冰冷的雨水混着脸上己经干涸的泪水和不知是谁的血水,顺着下巴滴落,落在那本古籍上,像是为它增添新的血泪,也像是为我的复仇之路进行最惨痛的洗礼。
报仇!
这个念头,像一团火焰,在我心中熊熊燃烧,越来越旺,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烧成灰烬。它烧光了所有的恐惧,烧干了残存的眼泪,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恨意和一股子不完成使命、不让敌人付出千倍万倍代价绝不倒下的决绝。我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不知道要去往何方,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混乱和复仇的渴望,但我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带着这本古籍,带着这份仇恨,用爹娘传给我的武功和这本古籍里隐藏的秘密,去对抗那些杀害我亲人、侵略我家园的日本鬼子!
金陵城,在身后燃烧,在哭泣,在血与火中呻吟。
而我,陈风,活了下来。带着一本古籍,一身武功,和满腔的仇恨。
活下去。
找到敌人。
阻止他们。
报仇!
这是金陵城破夜,我,陈风,踏上不归路的开端,也是我的新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