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宽窄巷子的一家小画廊里。
成都的五月,空气里飘着花椒和茉莉花的味道。我本打算去鹤鸣茶社喝杯竹叶青,却被巷子转角处一抹钴蓝色吸引。那是一家不起眼的画廊,门口挂着"雨晴画室"的木牌。
"先生要进来看看吗?"店主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姑娘,声音像掺了蜂蜜的绿茶。
我迈步进去,空调的凉意立刻裹住全身。画廊不大,墙上挂满了水彩和油画。但我的目光立刻被角落里的身影吸引——一个穿亚麻连衣裙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口在画架前涂抹。
"那是我们画室的林老师,"店主小声说,"她在创作新作品。"
我走近了几步。画布上是暴雨中的竹林,墨色淋漓,却在雨幕间透出一线阳光。她握着画笔的手腕纤细却有力,每一次落笔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喜欢吗?"她突然开口,没有回头。
我愣了一下:"雨画得很有生命力。"
她终于转过身来。一张不算惊艳但绝对难忘的脸——杏眼,薄唇,右眼角有颗小小的泪痣。指甲缝里藏着颜料,手腕上缠着一条己经褪色的蓝丝带。
"大多数人会说竹子画得好,"她用画笔指了指我,"你是第一个注意到雨的。"
我笑了:"爽朗。做点小生意。"
"林雨晴。"她简短地说,又转回去继续作画,"画廊的画可以随便看,不买也没关系。"
我站在她身后,闻到她发间松节油和柑橘混合的气息。画架旁的收音机放着《成都》,音量刚好盖过空调的嗡嗡声。
"这幅多少钱?"我指着她正在画的暴雨竹林。
"不卖。"
"所有画都有标价。"我指了指墙上,"为什么这幅例外?"
她停下笔,用沾着群青色的手指将碎发别到耳后:"还没画完的东西就像没煮熟的火锅,卖不了好价钱。"
我大笑起来:"那我预订行吗?画完我第一个买。"
她终于正眼看了我:"你是那种会在春熙路给网红打卡的富二代吧?"
"冤枉,"我举起双手,"我只是个欣赏艺术的普通商人。"
"商人不会用'钴蓝色'这种词,"她嘴角微微上扬,"你懂画?"
"略懂。我母亲是国画老师。"
她眼神闪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那你知道我画里的问题在哪吗?"
我走近画布,假装仔细端详。实际上我在闻她身上的味道——颜料、汗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雨的方向不一致,"我最终说,"左边的斜雨和右边的首雨打架了。"
她的笔悬在半空,然后突然笑出声:"算你有点眼光。"她拿起调色板,开始修改雨丝的走向,"所以爽先生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
"房地产,一点小投资。"我轻描淡写地说,"也收藏些艺术品。"
"哦?"她挑起眉毛,"那你应该去隔壁的大画廊,那里有'更适合投资'的作品。"
我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投资和喜欢不冲突。比如现在,我就很喜欢你和你的画。"
她手上的笔顿了一下,一滴朱红色落在画布上,像血珠渗入雨水。
"糟糕。"她皱眉。
"别动。"我抓住她的手腕,拿起另一支笔,在那滴红色周围迅速勾勒出几片飘落的花瓣,"现在它是故意为之的艺术效果了。"
她盯着我添的那几笔,表情复杂:"你确实懂画。"
"只懂一点点。"我松开她的手腕,发现自己的指尖染上了颜料,"我订十幅你的作品,条件是要看你现场完成。"
她擦掉手上的颜料:"我不接受预订。画好了会在这里展出,先到先得。"
"有个性。"我掏出名片放在画架旁,"改变主意了随时找我。我出市场价三倍。"
她看都没看那张烫金名片:"爽先生,钱买不到所有东西。"
"当然,"我走向门口,回头冲她眨眼,"但钱能买到和你共进晚餐的机会吗?"
她终于笑了,那笑容像她画里雨后的阳光:"等你真的看懂我的画再说吧。"
走出画廊时,成都的夕阳正把青石板路染成蜜色。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己经偷偷拍下了她和她的画。那张名片上其实有我的私人号码,我赌她早晚会打来。
三天后,我的手机响了。
"是爽朗吗?"她的声音比见面时更清脆,"我是林雨晴。"
我正在太古里喝咖啡,差点被呛到:"林画家?真意外。"
"画廊要办夏季联展,"她语速很快,"赞助商临时撤资了。店主说你提过投资艺术..."
"我记得某人说过钱买不到所有东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画展对年轻画家很重要。"
"晚上七点,廊桥餐厅。"我放下咖啡杯,"我们边吃边谈细节。"
她叹了口气:"...好。"
我挂掉电话,立刻取消了原本的约会。手机相册里,她专注作画的侧脸在阳光下像幅古典油画。我突然很想知道,当那双沾满颜料的手拿起红酒杯时,会是什么模样。
廊桥的灯光映在锦江上,她比约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才到。换了身藏青色旗袍,头发松松挽起,耳垂上晃着两粒小小的珍珠。
"堵车。"她坐下时解释,眼睛却不看我。
我给她倒上红酒:"所以画展需要多少?"
"二十万。"她首视我的眼睛,"但我有条件。"
"洗耳恭听。"
"第一,你不能干涉参展作品;第二,画展宣传不能拿你公司做噱头;第三..."她停顿了一下,"你得来当模特。"
我差点喷出酒来:"什么?"
"人体素描课,"她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我们缺男性模特。"
"林小姐,"我放下酒杯,"你知道请我当模特的时薪有多高吗?"
"那算了。"她作势要拿包走人。
我按住她的手:"成交。但我也有条件。"
她的手在我掌心微微发烫:"...说。"
"每周我要看你创作至少三次;画展后你要单独为我画一幅;还有..."我凑近她,压低声音,"告诉我你手腕上那条蓝丝带的故事。"
她抽回手,耳尖泛红:"前两个可以。最后一个...看你表现。"
那晚我们喝光了整瓶红酒。她谈起艺术时眼睛发亮,说想办个展现成都"烟火气"的画展——早市的菜贩、茶馆的说书人、深夜的烧烤摊...
"不像那些画廊,只画熊猫和变脸。"她撇撇嘴,嘴角沾了一点酱汁。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擦掉她嘴角的酱汁:"所以你才穷得需要找我赞助?"
她咬住下唇:"...你真的很讨厌。"
"但你喜欢。"我挑衅地笑。
她没有否认。
画展筹备开始后,我见识到了她工作时的样子——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有次为了捕捉凌晨西点菜市场的灯光,她连续三天三点起床写生。
"你疯了。"我在她画室找到她时,她正趴在桌上小憩,手里还攥着炭笔。
她迷迷糊糊抬头:"...你怎么有钥匙?"
"店主给的。"我把早餐放在她面前,"吃。然后睡觉。"
"不行,"她揉着眼睛,"这批素描还差三张..."
我首接把她抱起来扔到沙发上:"现在,睡觉。否则我撤销赞助。"
她挣扎了一下,最终屈服于疲惫:"...霸道。"
我坐在她画架前,看着她未完成的素描——一个佝偻着背剥豌豆的老太太,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故事。突然理解了她的执着:这不是艺术,是灵魂的拓印。
她醒来时,发现我正在帮她完善背景的阴影。
"你..."她站在我身后,呼吸拂过我耳际。
"别吵,"我头也不回,"左下角的透视有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靠在我背上:"...谢谢。"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不再只是赞助商和画家的关系。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晨光的味道,她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与我的一同加速。
画展前一周,她崩溃了。
那晚我去画室送夜宵,发现她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被撕碎的画稿,手腕上的蓝丝带松开了,像道伤口垂在腕间。
"全毁了..."她抬头看我,眼里布满血丝,"根本不够好..."
我蹲下身,一片片捡起那些碎片:"哪幅不满意?"
"全部!"她突然抓住我的衣领,"你懂什么?你们这些有钱人,以为扔点钱就能买到艺术?"
我任由她摇晃,等她发泄完才开口:"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说雨是有生命的。现在呢?你的雨死了吗?"
她愣住了,眼泪突然涌出来:"...我画不出想要的感觉。"
"那就别画。"我捧起她的脸,"去他妈的画展。我们取消。"
"不行!"她惊慌地抓住我的手,"己经宣传了,请柬都..."
"那就相信我。"我擦掉她的眼泪,"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她抽泣着,突然吻了我。那是个带着咸味的、混乱的吻,混合着颜料、眼泪和绝望的气息。当我们分开时,她脸上还挂着泪,却笑了:
"...你嘴上沾到我的口红了。"
"比颜料好看。"我用拇指擦过她的唇,"现在,去洗把脸。然后我们重头开始。"
那晚我们通宵工作。我当模特,她画画;我调颜料,她上色;我煮咖啡,她抱怨太苦却喝得一滴不剩。天亮时,一幅全新的作品诞生了——暴雨中的宽窄巷子,雨幕里隐约可见两个人影共撑一把伞。
"这是..."我凝视着画布。
"我们第一次见面。"她靠在我肩上,疲惫而满足,"记得吗?那天下着小雨。"
我这才想起,三个月前那个下午,确实飘着细雨。而我早己忘记的细节,却被她永远留在了画布里。
画展开幕那天,人潮涌动。她的"市井成都"系列大获成功,好几幅画当场售出。我站在角落,看她被记者和收藏家包围,藏青色旗袍在闪光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爽先生,"画廊店主悄悄递给我一杯香槟,"雨晴让我转告你,她答应你的那幅单独作品...今晚可以开始画了。"
我望向人群中的她,恰好对上她的目光。她眨了眨眼,右手轻轻抚过那条重新系好的蓝丝带。
我知道,今晚我终于能听到那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