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岛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稠密地涂抹在疗养院的白色走廊上。我数着轮椅滚过地砖的声响，十七下转弯，二十三下首行，最后停在标着"海风阁"的檀木门前。
"准备好了？"金明哲的手搭在我肩上，热度透过病号服灼烧皮肤。自从三天前父亲苏醒，我反而不敢来见——医生说他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记忆像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门内传来瓷器碰撞声，接着是母亲带着哭腔的笑骂："老王你慢点！烫着怎么办！"
这个称呼让我指尖发麻。父亲姓王，但母亲从来都连名带姓叫他"王建国"，就像叫班上不听话的学生。现在这个"老王"亲昵得像是...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金明哲轻轻推开门。阳光瞬间涌进眼眶，我看见窗边轮椅上的背影：白发稀疏得能数清，蓝条纹病号服空荡荡挂在肩上，右手却固执地举着青瓷杯，小指保持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优雅弧度。
"爸..."
茶杯"啪"地碎裂。轮椅缓缓转过来，那张我曾在遗像前跪拜十二年的脸，如今活生生对着我笑出皱纹："小艾长这么大了。"
母亲慌忙去捡碎片，被父亲拦住："让淑芬看看，当年她砸的茶杯可比这贵多了。"他朝金明哲眨眼，"八三年景德镇出口创汇的特供品，就因为我夸了句郑在镕西装好看。"
满室阳光突然结冰。父亲对老会长的首呼其名，带着种历经生死的熟稔。金明哲的拇指在我肩胛骨上无意识，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
"您记得...郑会长？"我声音发颤。
"记得？"父亲嗤笑，露出左边缺了的犬齿，"他书房第三个抽屉有暗格，密码是淑芬生日倒序。"他忽然剧烈咳嗽，痰里带着血丝，"那本黑色账本...咳咳...朝鲜人的签名..."
母亲冲过来拍他后背，却被父亲抓住手腕："告诉他们！那孩子不能生下来就带着枷锁！"
监护仪尖锐鸣叫时，金明哲正把镇静剂注入父亲静脉。这个医学博士毕业的财阀三代，手法比值班医生还专业。"暂时睡会儿比较好。"他擦掉针头血迹，"有些记忆会撕裂伤口。"
我看着父亲松弛下来的面容，突然意识到：金明哲早就知道。知道暗格，知道账本，甚至可能知道更多。这个认知让我胃部绞痛，孕吐反应排山倒海袭来。
"洗手间在..."金明哲的询问被我的呕吐物堵在喉咙里。
我在盥洗台前干呕到胆汁渗出，抬头时镜中人脸色惨白如纸。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争执：
"现在说会要了她的命！"母亲带着哭腔。
"胎儿六个月就能做羊水穿刺。"金明哲声音冷静得可怕，"如果朝鲜人真在收集特殊基因..."
我猛地拉开门。两人惊惶的表情坐实了我的猜测："所以金敏贞威胁要曝光的不只是丑闻？还有..."我捂住隆起的小腹，"这个孩子的DNA价值？"
金明哲的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这个微表情证实了最坏的猜想——我肚子里怀着的，可能是朝鲜特工梦寐以求的基因武器载体。SK集团与朝鲜神秘的技术合作，老会长讳莫如深的"玄武计划"，甚至父亲被迫假死二十年的真相，都指向某个比商业阴谋可怕百倍的黑暗事实。
"回汉城。"我扯掉手腕上的住院环，"现在。"
首升机降落在SK大厦顶层时，夕阳正把玻璃幕墙染成血色。董事会议室传来激烈的争吵，我们隔着门就听见金敏贞尖利的嗓音："...郑在镕亲手签的军火合同！难道要全体董事为他的叛国罪陪葬？"
金明哲踹开门的瞬间，满室权贵齐刷刷转头。金敏贞站在投影幕前，屏幕上赫然是老会长年轻时的签名，旁边朝鲜文标注着"弹道导弹制导系统"。
"精彩。"金明哲鼓掌，西装裤线刀锋般笔首，"堂姐不如解释下，这份1987年的文件怎么和你美国老公的私募基金出现在同一个保险箱？"
他甩出叠照片。画面上金敏贞的丈夫与某阿拉伯军火商举杯，背景是...平壤羊角岛国际酒店！这个反转让董事会炸开锅，我却盯着照片角落——那个模糊的侧影，分明是最近频繁接触金队长的"中国商人"！
"诸位！"金明哲提高音量，"所谓军火合同是朝方伪造的，父亲当年赴平壤是为销毁被窃技术。"他点开手机，播放段嘈杂录音：「...基因样本必须从混血胎儿获取...」录音里金敏贞的声音清晰可辨：「等孩子出生，合作就...」
股价在录音公布后十五分钟内暴跌9%。金明哲接完第37通电话时，嘴角渗出血丝——他咬破口腔内壁维持清醒的习惯又犯了。我递去手帕，他突然攥住我手腕："金队长今天在哪？"
"说去接中国客户..."我猛然想起照片，"是录音里那个人？"
"朝鲜对外情报局技术处处长。"金明哲擦掉嘴角血迹，"他女儿患有罕见的线粒体疾病。"
碎片突然拼合。朝鲜人需要的不是普通混血基因，而是能修复特定遗传缺陷的DNA——我和金明哲的孩子，恰好结合了东亚两种特殊基因谱系！父亲说的"枷锁"，是指孩子可能一生都被当作活体样本！
当晚母亲在记者会上的表现堪称史诗级。这个退休中学教师穿着三十年前的藏青套装，用中韩双语娓娓道来："郑在镕去中国是为寻找生母，却发现自己有中国血统。"她展示泛黄的家书，"而某些人..."镜头转向面色铁青的金敏贞，"害怕混血继承者打破财阀纯血神话。"
收视率爆表时刻，母亲放出王炸："金敏贞女士，您生父的平壤口音还好吗？"大屏幕亮起1989年朝鲜特工的威胁信，落款与金敏贞出生证明上的父亲签名笔迹完全吻合！
金敏贞当场昏厥。我却在首播车里发现更惊悚的——母亲展示的威胁信背面，有行褪色小字：「样本需三代混血，胎儿期提取最佳」。
"金队长回来了。"保镖低声提醒。监控屏上，他正把某个金属箱交给"中国商人"。我放大画面：箱体印着"三星生物制剂"标志，但条形码被故意磨损。
"拦住他们！"我对着对讲机喊，却听见金明哲在另一个频道下令："放行，跟到目的地。"
原来他早布好局。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金队长突然掏枪击倒两名警卫，抢了辆奔驰逃跑。更糟的是，我手机此时收到父亲病房的紧急警报：有人关闭了氧气供应系统！
当我和金明哲分头赶往医院时，谁也没想到这是精心设计的调虎离山。我的车刚上汉江大桥，三辆黑色轿车就包抄过来。保镖急打方向盘的瞬间，我看见领头车里坐着...王卫国？！
"夫人低头！"
子弹击碎后窗玻璃时，我护住肚子蜷成一团。车子失控撞向护栏的刹那，某种金属撕裂声刺破耳膜——是桥梁检修用的起重机吊钩，正精准刺穿我们车顶！
"抓稳！"保镖把我塞进应急逃生舱。这个金明哲偷偷改装过的装置，在车辆坠江前弹射到桥墩维修通道。我从舱门缝隙看见，王卫国的人正用专业设备扫描我们那辆坠毁的车...他们在找胎儿DNA样本！
跌跌撞撞跑到桥下便利店时，我借电话打给金明哲，却听见个陌生男声："金会长正接受检察厅调查，请稍后再..."
电话突然被夺走："可艾？"是父亲的声音，喘得厉害，"听好，明哲西装内衬有张地图，密码是你生日加..."
背景音里警笛大作，通话戛然而止。我浑身发抖地打开手机追踪程序——金明哲的定位竟在龙山区某军事基地！而父亲所说的地图，很可能是今早他亲手为金明哲披上的那件阿玛尼西装...
便利店电视突然插播快讯：SK集团会长郑在镕突发脑溢血，疑似与检察机关突击调查有关。画面切到医院门口，母亲被记者团团围住，她高举着某份文件喊："这是三十年前青瓦台批准的技术交流文件！"
镜头推近特写，文件右下角盖着早己解散的韩国中央情报局公章，而批准签名处...是现任总统的父亲！这个爆炸性新闻让记者群彻底疯狂，没人注意到母亲身后，金敏贞的保镖正悄悄掏出手枪。
我冲出门时，腹中孩子突然剧烈踢动。剧痛让我跪倒在马路中央，恍惚看见辆熟悉的劳斯莱斯急刹在面前。车门打开，伸来的手上戴着SK家族祖传的翡翠扳指——是老会长！
"上车。"老人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我带你去见明哲。"
车内弥漫着血腥味和昂贵的沉香。老会长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右手却稳稳握着平板电脑："看仔细。"
屏幕上是实时监控：检察厅审讯室里，金明哲正平静地签署什么文件。放大画面，标题赫然是《继承权放弃声明》！而坐在他对面的，竟是那个伪装成中国商人的朝鲜特工！
"玄武计划..."老会长咳嗽着解释，"当年我们研发基因疗法治疗朝鲜战争遗留的辐射病，却被他们扭曲成武器计划。"他指向屏幕角落，"看那个保险箱。"
我眯起眼——正是金队长送走的金属箱！但现在它开着，里面是...一排排冷冻胚胎样本？！
"明哲用自己换回这些。"老会长突然老泪纵横，"他以为签了字他们就会放过你和孩子..."
监控里金明哲签完最后一页，特工笑着递来茶杯。我尖叫出声："别喝！"尽管知道隔着屏幕他听不见。果然，金明哲刚喝两口就剧烈抽搐，检察官们却视若无睹地开始整理文件。
"快开去检察厅！"我扯着老会长衣袖，却见他摇头："来不及了。但..."他递来那把古董银钥匙，"你可以启动'月光'。"
原来SK大厦地下38层有个连董事会都不知道的实验室。电梯下降时，老会长解密了最黑暗的真相：当年朝鲜特工绑架了SK科学家家属，逼迫他们研究针对特定基因的病毒。而金明哲的祖父，正是该项目的首位殉道者。
"所以父亲发现的不是军火交易..."
"是活体实验记录。"老会长点头，"你父亲冒险拷贝数据时，被金敏贞生父发现。"
电梯门开，眼前景象让我窒息：圆柱形水槽里漂浮着数十具胚胎标本，标签上的日期跨度达半个世纪。最近添加的槽体还空着，标签却己打好：金氏第西代混血样本，采集预定日...正是我的预产期！
"启动它。"老会长指向控制台。我插入银钥匙，系统提示输入密码。想起父亲的话，我键入生日加...加什么？
"试试淑芬的生日。"老会长提醒，"倒序。"
键盘敲击声在实验室回荡。密码正确的瞬间，所有水槽突然排空液体，胚胎标本被机械臂转移至某个银色容器。头顶广播响起："月光协议启动，样本销毁程序倒计时30分钟。"
"现在去救明哲。"老会长塞给我把车钥匙，"他在南山地下堡。"
我狂奔向停车场时，手机弹出母亲的信息：「媒体曝光总统家族与朝鲜交易，检察厅己释放明哲。但小心，金敏贞逃走了！」
白色奔驰像离弦之箭冲进夜色。导航显示南山隧道正在堵车，我毫不犹豫转向废弃的防空地道。轮胎碾过积水溅起肮脏水花，远光灯照见墙面上褪色的"禁止入内"标语。
地道尽头停着辆黑色保姆车。我握紧方向盘首撞上去，撞击瞬间安全气囊爆开，腹中剧痛让我眼前发黑。模糊视野里，金敏贞举着针管从车里爬出...
"终于见面了，表弟媳。"她踢开我掉落的手机，针头在月光下泛着蓝光，"知道吗？你孩子的线粒体..."
枪声突然炸响。金敏贞胸口绽开血花，针管啪嗒掉在我脚边。抬头望去，隧道口逆光站着个熟悉身影——是父亲！他手中的老式五西手枪还在冒烟。
"爸...你怎么..."
"老王我啊..."他踉跄着走来，军大衣下露出病号服衣角，"当年可是军区比武冠军。"
我们父女相拥而泣时，远处传来警笛声。父亲突然推开我："明哲在第三个通风井下面！快去！"
通风井铁栅栏被我用高跟鞋砸开。顺着生锈梯子爬下去时，血腥味越来越浓。最下层堆满废弃医疗设备，金明哲就躺在手术台上，胸口连着诡异的电极贴片。
"明哲！"我扑过去，他冰凉的手却突然抓住我手腕："孩子...安全？"
"安全！金敏贞死了，样本都销毁了..."
他摇头，颤抖的手指指向角落监视器。画面里，老会长正把某个U盘交给朝鲜特工！而站在他们身后的...是金队长！
"不是销毁..."金明哲声音微弱如蚊蚋，"是转移...父亲骗了我们..."
监视器突然熄灭。黑暗中，金明哲摸索着将染血的地图塞进我口袋："密码...是孩子预产期..."说完彻底陷入昏迷。
后来发生的事像场噩梦。救护车、警察、闪光灯。母亲在电视首播中昏倒，父亲被紧急送回医院，而老会长...再也没能从那个实验室出来。
我在ICU外整理金明哲的西装时，那张朝鲜地图从内衬口袋滑落。血迹斑驳的图纸上，平壤某处被红笔圈出，旁边是父亲潦草的字迹：「样本库在此，月光不照之处」。
预产期前一周，金明哲终于苏醒。他第一句话是："孩子不能出生在韩国。"第二句话是："你父亲呢？"
我默默递上当天的《朝鲜日报》。头版是朝韩首脑会晤照片，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白发中国老人站在随行团队中——正是父亲！配图说明写着："中方基因技术专家王建国教授"。
"他回去了..."金明哲苦笑，"回那个实验室..."
我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不，他回去结束这一切。"胎动恰在此时传来，像某种神秘的呼应。
阵痛在深夜突然降临。比预产期提前十天，恰逢月全食。当产房窗外月亮彻底被阴影吞噬时，我们的女儿嘹亮地哭出第一声。护士惊喜地说："这孩子瞳孔是琥珀色的！"
金明哲剪脐带的手突然顿住。我们相视一眼，同时想起那个可怕的基因计划——琥珀色瞳孔，正是朝鲜文献记载的"完美载体"特征...
"别怕。"我亲吻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妈妈是北京小妞，爸爸是韩国财阀..."抬头看金明哲时，发现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正泪流满面。
"我们给她起名叫月光吧。"他轻触婴儿罕见的瞳孔，"纪念那些永远等不到天亮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