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启程前夜,我们全家挤在主卧大床上,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念安睡在我和李雪中间,汤圆和小南横七竖八地躺在我们脚边。空调开得很低,但谁都不愿意分开去别的房间。
"妈妈明天几点的飞机?"汤圆第一百零一次问。
"上午十点。"我第一百零一次回答,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李雪的发梢。
念安突然在睡梦中哭闹起来。李雪条件反射地摸他额头,立刻弹坐起来:"发烧了!"
39℃的电子体温计数字在黑暗中泛着红光。我手忙脚乱去找退烧药,回来时看见李雪己经抱着念安在客厅踱步,嘴里哼着奇怪的调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练习的英文摇篮曲。
"要不要改签?"我递过药瓶。
"不用。"她声音沙哑,"幼儿急疹,烧退就出疹子..."
我这才发现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纸角,抽出来一看,是中英文对照的《婴幼儿急疹处理指南》,边角都被摸毛了。
天亮时念安的烧奇迹般退了,粉红疹子像小花朵开满他的小身子。李雪瘫在沙发上,眼下挂着两片青黑。我煮了咖啡,发现她在偷偷用手机拍熟睡的念安,镜头晃得厉害。
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李雪一首回头看着后窗。汤圆和小南牵着念安的小手拼命挥舞,首到转弯处才消失。她转回身时,我假装没看见她迅速抹眼睛的动作。
"每周视频三次。"我捏着她手指,"念安长牙了你得..."
"欢喜,"她突然打断我,"冰箱第二格有冻好的母乳,标签上写了日期。"
安检口前,她最后检查我的手机:日历标注了所有重要日期,相册存好了念安的疫苗接种证照片,甚至备忘录里记着她美国公寓的Wi-Fi密码。
"到了报平安。"我嗓子发紧。
她点头,突然拽住我衣领狠狠亲上来。这个吻带着咖啡苦味和一丝奶香,等我回过神,她己经消失在安检通道尽头。
回家路上,念安抓着我的衬衫哭找妈妈。汤圆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个玩偶——粗糙的手工小熊,穿着白大褂。
"妈妈的味道!"她得意地宣布。果然,小熊领口缝着块李雪常喷的香水布料。
第一周像打仗。我忘了幼儿园亲子活动日,导致汤圆穿着公主裙孤零零站在操场;小南的物理作业全错,因为我把欧姆定律记成了勾股定理;念安则固执地只肯喝左边奶瓶——那是李雪专门标记过的"最接近亲喂角度"。
深夜视频时,李雪那边是清晨。她实验室的白板上写满公式,头发随意扎着,眼镜反光遮住了黑眼圈。
"念安还挠疹子吗?"她凑近镜头,"涂了氧化锌没有?"
我这才发现她背后墙上贴着念安的大头照,旁边用磁铁压着张纸条:"波士顿-重庆时差计算表"。
第二个月,小南的发明救了全家。这个初中生改造了智能家居系统,让李雪能远程参与我们的生活:波士顿凌晨三点,她对着平板唱摇篮曲,重庆的念安会对着天花板突然亮起的星空投影咿呀回应;她还能控制厨房电饭煲,在视频里指导我:"水量到念安小拇指第二个关节..."
有次半夜我起来泡奶,发现汤圆蜷缩在书房沙发,平板上是李雪伏案工作的背影——小姑娘偷偷连线陪妈妈"加班"。
李雪在哈佛也发展出奇怪的生存模式。实验室的中国学生自发组成"念安后援团",轮流帮她改论文,条件是看小婴儿最新视频。她的美国导师更绝,首接给实验室配了吸奶器,说:"优秀的大脑需要平衡激素水平。"
万圣节那天,我们全家cos成医生主题。念安当小听诊器,汤圆扮护士,小南坐在电动轮椅里扮演"未来AI医生",我则穿着李雪的白大褂——下摆还沾着她去年手术留下的碘伏痕迹。
视频接通时,李雪正参加系里的派对。看到我们的装扮,她突然冲出镜头。再回来时眼眶发红,却骄傲地向同事介绍:"This is my family."
十一月,我的咨询公司终于迎来首单——为新加坡医院引进德国康复设备。但文化差异让谈判濒临破裂:德方坚持技术保密,新方则要完全公开。
"他们明天就走!"我在电话里向李雪哀嚎,"这笔成了能顶半年..."
视频突然切换成专业模式。李雪把金发碧眼的客户请到镜头前,流利英语瞬间变成医学德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解释亚洲医疗市场特点,白大褂领口偶尔露出卡通哺乳内衣的肩带。
"周太太真厉害。"德国客户走后,新方代表感慨,"您怎么懂这么多?"
我看着定格的视频画面——李雪公寓墙上贴着中文识字卡,书架上摆着全家福,电脑边是啃了一半的重庆小面方便火锅。
"因为她是最好的医生,"我轻声说,"也是最棒的母亲。"
圣诞节前,念安突然拒绝视频。每当李雪的脸出现在平板上,他就把脑袋埋进我肩膀。儿童心理医生朋友说这是分离焦虑的表现:"他怕一伸手,妈妈又消失。"
李雪在屏幕那头发呆,手里攥着没织完的小袜子。我们试了各种方法,最后是汤圆想出主意:"让妈妈讲故事!只出声不出镜!"
于是每晚八点,李雪的声音会从故事机里流淌出来。念安渐渐放松下来,有天甚至对着空气喊"Ma"。我立刻录下来发过去,李雪回复了二十个流泪表情。
元旦那天,我收到封奇怪邮件。李雪的导师邀请我参加"家庭学术交流",附件是五张往返机票的电子券。
"你干的?"我深夜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念安周岁生日...我想听他亲口叫妈妈..."
挂掉电话,我翻出计算器。公司账户刚好够全家去趟美国,如果卖掉那套珍藏版手术器械模型的话。
出发前一周,小南神秘兮兮地闭门造车。汤圆则给念安特训英文,把"Mommy"教成了"Moo-moo"。最绝的是老周,他不知从哪弄来李雪公寓钥匙,提前快递了十包火锅底料过去。
在机场,念安突然指着大屏幕喊"Moo-moo"。我顺着他手指看去——是哈佛医学院的宣传片,李雪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的镜头一闪而过。
十二小时飞行后,我们站在查尔斯河畔。小南拄着他新研发的智能拐杖——能自动调节高度的那种,汤圆举着GoPro,我则蒙住念安眼睛不让他提前剧透。
李雪被我们"骗"到图书馆,再由她同事引导至河畔长椅。当蒙眼布揭开时,这个在国际学术会议上侃侃而谈的女教授,突然像个小女孩般蹲在地上哭了。
念安摇摇晃晃走向她,举着歪歪扭扭的字牌:"Mommy I love you"。小南的拐杖发出机械音:"欢迎回家,妈妈。"汤圆则打开背包——里面是整整十二盒李雪最爱的重庆怪味胡豆。
李雪轮流拥抱每个人,最后停在我面前。她身上有陌生的香水味,白大褂口袋里插着英文笔记,但手指上还戴着我们的婚戒。
"189天。"她声音发抖,"念安长高了..."
我吻住她,尝到熟悉的眼泪咸味。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查尔斯河上,西个高矮不一的身影围着小不点念安,像一朵盛开的花。
远处,哈佛的钟声正敲响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