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不做思考,猝然跪倒,云锦宫裙逶迤铺展如孔雀开屏,膝下金砖却迸裂出蛛网细纹。
她攥住破破烂烂囚服的力道,令那灰败布料在大胖橘腰间勒出深深褶皱。
“大胖橘!”泣血之声撞得鎏金蟠龙藻井簌簌落尘,尾音打着颤攀上雕花梁架,“臣妾十二载椒房独守,理六宫如烹小鲜,却原是灶冷灰寒。这凤冠压得脖颈要折,翟衣重得脊梁欲断,倒不如公公君给臣妾的一盏粗茶来得熨帖!”
她忽而仰起泪脸,鬓间点翠凤钗歪斜欲坠,“臣妾心中那轮明月,从来不是君王金瓯缺,而是……”
话音未落己染哽咽,十指抠进青砖缝里迸出血珠,“求大胖橘开恩,准臣妾与公公君双宿双飞。纵使他无根无基,臣妾愿折凤翼为柴,焚椒兰锦帐,结发伴余生!”
最后几字破空而出,惊得殿角铜鹤香炉中沉水香灰簌簌坍塌。
皇后散乱鬓发间,一滴泪正巧坠在苏培盛绣着云纹的皂靴尖上,晕开的泪痕像极了他昨夜打翻在御案旁的墨渍。
“荒唐!”甄嬛目睹此景,嫉妒的烈焰如燎原之火,瞬间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何其可笑之言语,何其贪婪之言行!”
她怎甘心将痴恋多年的人拱手相让,猝然回首望向大胖橘,眸中翻涌着三春烟波。
眼波扫过大胖橘囚服上霉变的缎面,眷恋如春蚕吐丝缠住残破的云纹,不甘似困兽将金笼撞得火星西溅,决绝如断尾红狐在雪地里咬碎最后一颗葡萄。
烛火爆开灯花,她鬓边垂落的珍珠撞在囚服盘扣上,叮咚声里迸出语句:“大胖橘,大胖橘啊,臣妾对公公君亦是情深意笃,只愿与他结为连理。大胖橘下念及臣妾为果子狸诞育骨肉的恩情,就成全臣妾吧。若大胖橘应允臣妾与公公君的婚事,臣妾仍可再与果子狸暗度陈仓、再续珠胎,只是此次腹中孩儿,定随公公君之姓。大胖橘,臣妾……”
鬓边海棠金簪歪斜欲坠,每个字都浸着血沫子,砸得满地烛泪蒸腾起猩红雾气。
甄嬛话音戛然而止,喉间迸出一声杜鹃泣血般的尖啸。
那声音裹着森寒煞气撞向鎏金藻井,惊得满殿烛火霎时青白。
她脖颈僵滞地折转,正撞进华妃淬毒的视线里。
那女人面庞在跳动的光影中扭曲成厉鬼模样,鬓边金簪寒芒暴涨,分明是冥河渡船的桨,沾着森森水气要渡人往生。
“妹妹好走——”
华妃唇齿间漏出毒蛇吐信般的咝鸣,眼瞳深处翻涌着岩浆般的疯狂。
她双臂青筋暴起如老树根脉,将金簪作凿子般贯入甄嬛后心,动作间带着剖开宿仇的快意。
簪头破肉穿骨之声,竟比养心殿更漏还清晰三分。
甄嬛丹唇翕动,血色自唇角蜿蜒成河,浸透云锦衣襟织就的并蒂莲。
她瞳孔里映着摇曳烛影,映着华妃狰狞笑颜,映着未说完的遗言,终化作两汪凝固的血琥珀。
当最后一缕残光在眼瞳熄灭,那半阖的眼睑仍倔强地留着罅隙,望穿这深宫冤孽,望穿九重宫阙外的碧空如洗。
华妃身披粲然生辉的锦衣华裳,金银丝绦在烛火中流转出利刃般寒芒,刺得人眼目生疼,恰似她此刻沸腾癫狂的心绪。
她立于汉白玉之上,睥睨着伏跪在地的甄嬛,精心描画的黛眉因极致的情绪翻涌而斜飞入鬓,艳红唇脂在惨白面容上裂出狰狞纹路。
蓦地,她喉间迸出枭鸣般刺耳的笑声,声线撕裂凝滞的宫闱,首要刺穿九重檐角的鸱吻。
唇齿大张如裂帛,森白齿尖映着烛火,眼瞳里疯魔与偏执翻涌如墨,将整座宫殿拖入她与苏培盛共筑的癫狂幻境。
“是本宫的!都是本宫的!”
丹蔻染就的指尖凌空虚抓,金甲套在虚空划出凄厉弧光。
鬓间赤金步摇乱颤如疯,叮咚声里裹着泣血般的癫笑。
“大胖橘,你可知?这数载深宫岁月,本宫早将一颗七窍玲珑心,尽数系在公公君身上了!”
她猛然仰颈,天鹅般的颈项拉出决绝弧度,眼波忽而柔软如春水。
“公公君的眉梢轻动,便是三月熏风拂面;公公君的袍角微扬,恰似清溪潺湲过心。那些个晨昏定省,本宫望着大胖橘龙纹朝靴,见的却是公公君云锦皂靴;听着大胖橘询问膳食,耳边尽是公公君温言软语。”
说到此处,她踉跄两步,恍若醉饮了鸩酒,双手捧心作西子捧心状。
“大胖橘,你可曾留意?您赐予的翡翠玉镯,本宫只当是公公君碰过的器物;您恩赏的东珠簪花,本宫权当作公公君赏玩的把件。这数年来,您不过是本宫为公公君画的皮囊,描的虚影!”
华妃骤然转身,鎏金护甲首指御座。
“大胖橘你细想,本宫侍奉时多少次神思恍惚?多少次对月空叹?皆因本宫心系之人,从来不是这九五至尊,而是那……”她突然掐住自己脖颈,笑声如淬毒的银铃:“而是那紫禁城最干净的魂灵!最温柔的……公公君啊!”
疾步逼近龙纹蟠柱,赤缎宫鞋碾过满地碎玉,簪花斜挂半面,露出眼底滔天痴妄:“本宫愿以凤冠换僧衣,以金印换木鱼,即便堕入阿鼻地狱,也要与公公君做对并蒂莲花!”
话音刚落,皇后广袖翻卷如云涌,鬓间金簪倏然化作夺命寒星。
但见素手如电,簪尾没入华妃心口半寸有余,珐琅牡丹染血绽开。
华妃踉跄后退,鎏金护甲抓碎珠帘玎珰作响。
她低头望着胸前汩汩红流,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怪响,云锦宫装绽开朵朵血梅。
鎏金香炉青烟缭绕,却压不住那冲天血腥,倒衬得满地碎玉残金愈发妖异。
养心殿内,死寂如陵寝,众人忽觉后颈发凉。
檐角铜铃被夜风叩响,声声似泣,却不知在为谁吊唁。
甄嬛与华妃的残躯如残破的蝶翼般倒毙尘埃,凝滞的空气中骤然炸开铁锈与朱砂交织的腥咸。
那气息化作无形的血兽,利齿啃噬着每个人的呼吸,将矜贵的檀香撕成齑粉,迫得尚存气息的宫人们喉间泛起腥甜。
嫔妃们眼底最后一抹清辉,终被欲海狂澜吞没殆尽。
她们瞳仁里跃动的疯狂,恰似豺狼望见垂死羔羊时的绿光,唇齿间溢出的低喘,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贪欲罗网。
当华妃鬓边跌碎的赤金凤钗滚过青砖,一场猩红旋涡骤起,鎏金护甲与翡翠镯环相撞,迸出比冷兵器更刺目的锋芒。
霎时间,鸾凤和鸣的殿宇化作修罗场,发间珠翠沦为伤人的暗器,锦缎宫装成了染血的旌旗。
那些个娇声软语的佳人,此刻化作索命的夜叉,十指丹蔻在对方颈间留下朱砂梅,绛唇吐出的不再是吴侬软语,而是裹挟着千年怨毒的咒谶。
金丝楠木梁柱震颤着,将这场喋血狂欢的余波,传遍了九重宫阙的每一道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