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来到京都没住驻京办安排的京南宾馆或鱼台宾馆,而是相对传统官方的华谊宾馆。
华谊宾馆紧邻京都展览馆、体育馆,处于金融街等三大商圈交界处,负二层也有秘密通道通往海子等重地,戒备同样森严,更重要的是宾馆后院设有老干部活动中心,里面游泳池、门球场、乒羽球馆、棋牌室以及急救室等一应俱全,专门提供给退下来的部级领导休闲娱乐,副国以上不是不想参与,而是种种限制没法参与。
选择华谊宾馆,一是自己行动比较自由,没必要稍微动一动左报备右请示;二是能遇到不少老朋友,相关活动尽量在老干部中心不给别人增加麻烦。
赴京日期比刚开始计划晚了十天,因为聂华辉正在暨南过冬——那是是其嫡系亲信普华成主正,可想而知各方面服务和条件远在京都之上,聂华辉要停留到二月底回京,稍加休整出席即将举行的两会。
出发前任老再三谢绝省委派秘书陪同的建议,说我虽然老了但走得动,能吃饭,口齿清楚,没必要浪费公家的财力人力。
任老前脚才住进华谊宾馆,后脚京都办公厅便送来鲜花、茶叶、水果、小吃等,代表傅冰和桑向民表示亲切慰问;京都传统家族当中于家、白家、吴家、宋家、樊家等纷纷派子弟或亲信前来看望;沿海系干部以及曾在朝明工作过的大领导也以各种方式传递对任老的问候。
特别桑向民邀请任老到铁旗杆巷家里“坐坐、喝喝茶”,任老婉言拒绝,他固然是傅冰、桑向民仕途进步并在沿海系异军突起的重要推手,但从未与他俩建立超越同志关系的私谊,所有帮的忙、作出评价、牵线搭桥都在台面上,经得起质疑和考验,这一点跟何朝迅迥然不同。
何朝迅属于哪怕给杯水都要你记得一辈子的类型,也没毛病,滴水之恩拥泉相报嘛。
各方都在揣测任老突兀来到京都的意图,上半年重大会议和活动比较多,先是举世瞩目的两会,然后党的全会、正治局会议,五月份京都组织工作会议,预计将有一轮全国范围省部级以上干部人事调整。
无论政事、党务、人事,都牵动人心,关系到治国方略和经济走向,当然也对相当多干部仕途及权力格局产生深远影响,任老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京都,怎不引人注目?
论级别任老也就是正省,省长、省委书记干了十多年,临退前聂华辉主动找他商量是不是调到京都正协弄个副委员长,享受副国待遇,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今后原则上要定居在京都。任老淡淡一笑说刻意为之容易招人口舌,也让华辉陷于被动,何况我不在意虚名,正省与副国都一样,还是回老家安度晚年为好。
就这样轻轻挥手间放弃了。
不过任老在正坛的份量,非但济济正省部级老同志当中一尘绝尘,恐怕绝大多数副国级都比不上,是真正能跟正国级平起平坐说话的。
第一波慰问看望寒暄结束后,第二波则是奉了各方指示前来打探消息,任老一律只谈养生,绝口不提时事正治。
可能老百姓眼里老干部老同志养老之道神秘而遥不可及,其实不高端也不精致,相反只是吃更多的粗粮、更少的肉类,以任老为例(其食谱参照海子副国级老同志待遇),早餐半杯牛奶、一盘小菜(凉拌海带丝或胡萝卜丝)、一个小咸花卷、一小碗小米粥或莲子羹;中午什锦砂锅(里面有十种以上食物)、一两左右红豆焖饭或薏米饭;晚餐汆萝卜丝鲫鱼丸子加小米粥,此外加些水果、酸奶等零食,总体而言菜量很少但种类多,确保摄入营养均衡全面。
两波来意复杂的访客结束后,任老郑重其事亲自手捧鲜花拜揭老人家纪念堂,然后再去陵园吊唁昔时战友同事,原想事隔多年重游香山,车子来到山前却发现有心无力。
“就在山脚走走看看吧,不识庐山真面貌只缘身在此山中,还是保持点距离为好。”
任老如斯说。
香山没能爬上去,接下来走访两大名校、攀登长城的计划都临时取消,任老自嘲说:
“以前总说有生之年完成所有夙愿,现在看来过高估计自己的能耐,也罢,人生总有遗憾,不圆满才是真正的圆满。”
等到第四天,聂华辉终于从南方回来了,其它事先放到旁边,立即派了辆专车将任老接到铁旗杆巷四合院里。
“任老!”
车子驶入前院,聂华辉特意迎上前紧紧握住任老的手,埋怨道,“此前不知邀请过多少次,你就是舍不得围城一亩三分地,现在倒好,老巢被人家翻了个底朝天,终于肯出动大驾了。”
任老也不见外地笑,指指他道:“那枚飞弹有你的份儿?公报私仇啊,你这是,我专程上门算账来了。”
两人相顾大笑,手挽着手来到堂屋会客区,服务员轻巧地端来茶水后便退下。
“南方温暖如春,回来不太适应吧?”任老四下打量道,“说句实话我认为四合院并不舒服,甚至不如我们那边普通小楼房。”
聂华辉笑道:“确实不舒服,所以我跑到南方嘛,平时也就春秋两季住这边,夏天就躲到京郊深山别墅避暑,山里气候更宜人些,不过缺点是交通什么的不方便,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没法及时就医,到咱俩的岁数身体健康得放在首位,对吧?”
“那是那是,所以我也顺应形势搬到金河,省城医疗条件和水平毕竟不一样,”任老道,“华成情绪怎样,有没有在华辉面前吐露苦水?”
“这点正治觉悟都没有还能当局委员?”聂华辉道,“我在南方期间他陪了三次,一次喝酒,一次游泳,一次打球,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任老说是不是?”
任老道:“华成在治理和发展两方面都具备相当水平,我认为属于局委员当中的上肆,可惜时运弄人,神仙也没办法。”
他暗指五常前两位已是沿海系,无论出于制衡还是平衡都不可能让普华成入常,普华成深知这一点故而换界前夕主动向保守系示好以期获得骆广庆支持,但骆广庆怎会将自己逼入绝境?从这个角度讲,陈瑞华的确是各方势力均能接受的人选。
“所以暨南非常适合他嘛,”聂华辉一言蔽之转而道,“朝明近两年不太平,有些基层干部开始浮躁、急躁,蠢蠢欲动想走快车道,我早就敲打过类似现象——别总把某某领导老家在哪儿、曾在某地工作过挂在嘴边,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就不同,基层认为的人情世故到一定层面算个屁。”
任老深深点头,道:“前两号差不多把沿海省份都走了一遍,老领导老同事老部下、身边工作的,加起来不得上千人,普降甘霖的话才要腾多少位子?根本不现实,可就有人不信呐。”
聂华辉盯着他的脸意味深长道:“何朝迅已经来了两趟,都在铁旗杆巷吃的晚饭,现在轮到你了,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我是我,他是他,井水不犯河水!”
任老道,“朝迅是他俩的老师,我不是,两者份量不同,琢磨的方向也不同,华辉啊,大概整个京都没有哪个比你更了解沿海系起源吧?”
“当然,我在任老面前说一句‘看着沿海系成长的’,不会被骂往脸上贴金吧?哈哈哈哈……”
聂华辉放声大笑道。
众所周知聂华辉是传统意义党务出身,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委组织部就负责正审,职业习惯使得意识形态趋向保守,不过他又长期在民营经济活跃的沿海地区工作,受思路开阔、勇于冒险的企业家影响很深,经济方面持乐见促成的态度,等到步入京都高层乃至走上领导岗位后,便形成独特的“说归说做归做”风格,既获得党内一致认同,也能够保持适度均衡。
事实上,正是在聂华辉担任省委组织部长、省委书记、钟组部长、分管组织人事以及主正期间大力提拔沿海发达省份干部,让处级直到省部级各个层面涌现出一批朝气蓬勃、敢作敢为的中坚力量(其中就包括傅冰和桑向民),以此为基石才逐渐形成沿海系。
沿海系与保守系、京都本土系、传统家族等等都差不多,不存在真正意义的创始人,单纯只是一群理念相近、意气相投且具有共同奋斗目标的干部结成的松散的联盟,没有盟主,没有章程,更没有组织架构,或许吃顿饭便成为其中一分子,或许不高兴了很随便地就能退出,毫无约束。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门槛,换而言之,并非所有沿海省份干部都能称之为沿海系,比如蓝京就不是,再比如双江正坛新星方晟也不是,要想成为沿海系阵营一分子需要有推荐人,同时也相当于某种意义的担保人,何朝迅就经常扮演这样的角色,因此才带来“老师”的美誉。
聂华辉虽一手促进沿海系的形成与发展壮大,却始终谨慎地保持距离又暗中助力,傅冰、桑向民两位沿海系佼佼者一路杀出重围入局入常非偶然,改革开放大旗牢牢掌握在沿海系手里是聂华辉从正以来最成功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