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隆昌侯府已是酉时。匆匆吃过晚食,荀翊带着赵荑去前院见老侯爷。
老侯爷的书房掩映在几丛翠间,窗前有小小的金鱼池,池边花草繁茂。看到书房门楣上“酕醄斋”三个硕大的篆书时,赵荑唇角微扬。这奇怪的字形她居然都认识!看来人还是得好好学习,没人知道你学的东西什么时候就有了用途。她被国学院的老师押着练习这鬼画符一样的篆书时,可没少腹诽。嗯,她向老师真诚道歉,虽然隔着相异时空。
酕醄,大醉的样子。姚合《闲居遣怀》中曾云:“遇酒酕醄醉,逢花烂熳看。”从这书房名字揣度老侯爷心态,他是宁愿醉卧不醒么?
第一眼见到侯爷荀观,赵荑惊了一下。老侯爷个子不矮,看着与荀翊相差无几,但身形极瘦,如风中残竹。因为瘦,脸上皱纹横布,深如刀刻,老态尽显。
见两人行礼,老侯爷只是抬了下手,转身缓步走到书案前的圈椅,坐下,指指一旁的折背椅,示意二人坐。
赵荑坐在荀翊下首,两手交握,腰肢挺拔,垂眸屏息,全然一副娴静乖巧的样子,不过眼角余光却注意到老侯爷朝她扫了一眼。因她和荀翊坐在一处,是不是看她,赵荑也不甚确定。
老侯爷拿起茶盏呷了口茶,复又放下,才开口问荀翊:“可是有事?”
“是!今日去怀恩庵拜见赵家祖母,遇到大姐,顺便接了回来。”荀翊顿了下,看向老侯爷。
老侯爷眉头微挑,没有说话。
荀翊原也没想他开口,只自顾自地说:“大姐行事有些不妥,她的婢女那里说了些东西,孙儿想还是祖父过目,看需如何处置才是妥当。”说着,他接过赵荑递来的翠兰供状,站起身,双手恭敬地呈向老侯爷。荀嫣的供状赵荑没有取出,毕竟是荀翊嫡姐,审问就是不妥,何况还有画押。但留着也好,谁知哪日有用。
这次,老侯爷扫了赵荑一眼,赵荑与他目光相撞,并没有躲闪,反而含笑微微颔首。
老侯爷垂下眼眸,没有表情,没有说话,也没有抬手接供状,只静静地盯着书案上的一方空白宣纸。
荀翊也没有动,一直保持着呈送的姿势,供状就那样举着。
一室安静,只有秋风刮过竹枝的沙沙声。
“何必如此呢?”老侯爷还是开了口。
“祖父,有些事不是不管便不存。”荀翊依然躬身不动。
“唉!一个奴婢罢了!”荀老侯爷终是抬手接了那薄薄的几张纸,却是没看,只随手丢在了案上。
“你待如何处置此事?”他抬起混沌的眼眸,看向荀翊。
荀翊退回一步,坐下,腰背朝前略伏低,才与老侯爷目光对视,开口说道:“孙儿想听听祖父建议。”
荀老侯爷闭了闭眼,这孩子终是忌恨了自已吧。也是,长子口口声声嫡庶有别,他虽心下嗤笑,可无所作为,同样等同于默许对翊哥儿的压制。即便如此,大房两个嫡孙也一无所成,甚至让他大失所望。如今一死一残的结局,这是自已该得的报应吧。想到长子长孙,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大房终归还要靠眼前这个孩子撑起来。或许他真的错了,这是上天的惩罚!至于长孙女,他哪里是护着,不过是不想闹得家宅更加不宁。他知道老大媳妇把那个大女儿当眼珠子一样,老妻也放任不管,纵得那孩子自小跋扈无矩,好好的昌顺伯世子夫人守不住,接回府里更闹得人仰马翻,甚至心思动到五孙媳的孩子身上,害得他在捬义侯府老夫人那里抬不起头来,终成了京城世家的笑柄。他不愿理会内宅事,更不屑理会,总想着再闹腾终归大被一蒙,自家人的事再过分能如何?哪个府里没有糟心事儿?他是真的错了么?
想到荀翊隐晦提及的归京遇险,他更是心有戚戚。是的,只是心有戚戚。他没有震惊和愤怒。他这一辈子,到了这个年岁,什么没见过、没听过、没经过?皇亲贵胄、世家大族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同样屡禁不止。手心手背哪个不是肉,他要管哪个?护哪个?他除了敲打一番,又能如何?而不痛不痒的敲打又有何用!只要不闹到他面前,他只做不知。“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哪个出了头,哪个栽了跤,各凭本事吧!可此刻呢?想到几个儿子的肆意妄为,想到几个孙辈的不成体统,想到几房女眷的无规无矩,他本已死寂的心还是腾起无限悲凉痛楚。这隆昌侯府的乌烟瘴气,因与果都是他自已吧!
“不若送到城郊庄子,总归是家里姑奶奶,过了也让人看笑话。”荀老侯爷还是淡淡开口。
“祖父素来疼爱晚辈!”赵荑笑着看向老侯爷:“今儿个我和五爷把乔儿也接了回来,祖父有多日没见那孩子了吧?不若您见见可好?”
荀老侯爷抬手去拿茶盏,手有点儿微微的抖,他收了回来,掩饰地把手放在鼻下,微微咳了一声。
赵荑目光闪了闪,当作没有看到。
“也好,荀放,带了乔儿来。”老侯爷朝门外吩咐。
“是!”有人应声,很快门推开,一个矮壮男子拉着一个瘦小的男孩走了进来。赵荑过来时就让清湄带了奶妈和孩子一起。
荀乔怯怯地看了看屋里几人,跪到荀放递来的锦垫上恭敬地朝老侯爷磕头:“给曾祖父请安!”声音弱弱小小。
小小的人儿,看着让人心疼。想到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二孙子,老侯爷心如刀割。
“快到曾祖父这里!”他张开双臂。
孩子有些害怕地犹豫,身后的荀放已经抱起他放在了老侯爷身前。
“怎见了曾祖父还害怕?”荀老侯爷边说边抓住孩子的手臂,想把他拉到自已怀里,不想孩子瞬间脸色大变,“疼!”孩子只说出一个字,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老侯爷瞬间松手,有点无措。“这是怎了?哪里疼?”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有了皲裂。
他迟疑地再次去碰孩子手臂,孩子瑟缩着朝后躲。身后的荀放急忙扶住孩子后倒的小身子,顺势拉起孩子的衣袖。一块块青紫的印子在孩子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这是怎么?”荀老侯爷猛地直起身子,颤着手想去碰,却又在半空停住。他僵硬着转向赵荑,问:“你说,这是怎了?”
赵荑从座位上起身,恭敬一礼:“祖父,这伤,您可以问孩子或是奶娘,也可以问——大姐!”她眉目流转,定定地看向老侯爷的眼睛。
错愕、愤怒、惊惧、悔恨……赵荑不能确定老侯爷的眼里究竟是哪种情绪,她只看到老侯爷身子朝椅背软下去,似乎瞬间失了精气神。
“侯爷!”荀放不放心地唤。
“无事!”荀老侯爷无力地抬抬手,眼神却没有动。
他看着赵荑,赵荑也没有任何躲闪地与他对视。
“罢了!”老侯爷终是垂下眼睑:“荀放,去安排车马,找几个粗壮婆子看着,即刻送大姑奶奶去雱寂庵。和住持师太说,庵里师父如何修行,大姑奶奶便如何,不必关照。传我的话,府里若有人往庵里送东西,就一并送去庵里修行。”
荀老侯爷极少插手内宅事,一旦插手就会做绝。
“你们可满意了?”老侯爷看向荀翊和赵荑。
荀翊缄口不言,只深深鞠礼。
“祖父处事素来公正,今儿个能亲见,孙媳荣幸之至!谢祖父教诲!”赵荑一副端肃模样,可说出的话却让老侯爷心塞无比。
“乔儿毕竟还小,如今你二哥那般模样,你二嫂哪里有心思照顾!翊哥儿媳妇就受些累,照顾乔儿几日吧!”老侯爷垂下眼眸,一锤定音。
心塞的换了赵荑!这哪里是什么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