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湿气钻进领口时,苏清晏的绣鞋正踩在爬满苔藓的台阶上。
青苔潮湿而滑腻,每一步都像踏在浸水的绒布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腐叶混合的气味,令人鼻腔发涩。
旗袍下摆沾着的野蜂尸体碎末簌簌掉落,与混凝土裂缝里渗出的暗红色锈水融成诡异的琥珀色。
那颜色仿佛某种古老血液,在月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金属光泽。
“别碰那些藤蔓。”顾沉舟按住她抬到半空的手。
战术手套擦过她的腕骨,残留的硝烟味混着他袖口沉檀香,激得锁骨处的北斗胎记突突跳动。
指尖触碰到皮肤的一瞬,一阵电流般的酥麻从手腕蔓延至肩胛,像是被静电轻轻击中。
断墙下歪斜的石碑被月光切开裂痕,陆秋岚三个字在青苔下泛着幽蓝磷光。
沈婉如蹲下来擦拭铭文,酒红色发梢垂落在“戊寅年惊蛰”的字迹上:“看这剥蚀程度……”
“是电解氧化。”苏清晏突然抢过匕首,刀尖沿着母亲名字的笔画游走。
金属摩擦迸溅的星火中,细若蚊足的甲骨文显现在石屑之下——正是陆夫人临终前教她的解密手法。
冰冷的刀锋划过石面,传来一种类似指甲刮擦黑板的刺耳回响,让人牙根发酸。
二十年前的雨夜记忆翻涌而至。
病床监护仪的红光里,母亲枯槁的手指在她掌心写下的《郑伯克段于鄢》。
指尖划过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掌心,带着微微颤抖的力度。
此刻碑文倒映在青铜镜框的饕餮纹中,竟与记忆中那些笔画诡异地重叠。
铜器表面的花纹在光影下仿佛活了过来,似有呼吸般缓缓起伏。
“……故名曰寤生,遂恶之。”沈婉如念出浮现的文字,指尖无意识腰间青铜短刀,“这段《古文观止》的选段,当年你背了整夜。”
苏清晏的太阳穴突地刺痛。
六岁生辰那晚,陆夫人将冰凉的金属片贴在她后颈,强迫她背诵的正是这篇。
当时窗外电闪雷鸣,实验室操作台的星图投影仪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北斗七星。
“不止。”她突然扯开旗袍立领,让月光铺满锁骨下泛蓝的甲骨文胎记,“母亲改动过韵脚——你们听。”
随着她低沉的吴语吟诵,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风声也停了下来。
当苏清晏用陆家祖传的吴语腔调诵读碑文,那些笔画的阴影竟在地面拼凑出旋转的司南图案。
林昭然改造过的装甲车残骸突然发出蜂鸣,震得石碑底部裂开半米宽的缝隙。
蜂鸣声如同高压电流穿过神经,令人耳膜刺痛。
“走!”顾沉舟揽住苏清晏的腰跃入裂缝。
战术腰带上的照明弹划破黑暗时,众人看见泛着冷光的合金墙面,青苔覆盖的通风管道正渗出带着松节油味的白雾。
雾气中隐约可见金属壁上爬满了细小的霉斑,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
沈婉如的白大褂擦过锈蚀的操作台,三星堆神树纹的刀柄撞碎了玻璃标本罐。
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野蜂群突然苏醒,却在靠近苏清晏的瞬间簌簌掉落——她颈间的胎记正发出令昆虫僵首的次声波。
空气中响起一连串细碎的“扑扑”声,像是雨点打在窗棂上。
“钥匙……”苏清晏颤抖着翻开泛黄的研究日志。
母亲的字迹穿透二十年光阴刺入眼底:“真正的继承者必须同时具备陆家的血脉与青铜司南的认可……”
档案室的恒温系统突然启动,她掌心的甲骨文被紫外线激活成三维星图。
全息投影扫过墙角保险柜的刹那,暗格里弹出一管封存的黑水晶溶液,液体中悬浮的正是她胎记的微缩模型。
液体在玻璃管内缓缓流动,折射出幽深的蓝紫色光芒,宛如活物。
“小心!”顾沉舟打碎扑向沈婉如的机械蜘蛛。
弹壳坠地的脆响中,林昭然袖中的微型记录仪闪过红光,将苏清晏解锁保险柜的过程完整摄录。
那一瞬间,他嘴角似乎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当黑水晶溶液注入青铜镜框的饕餮纹右眼,整面墙壁突然变成透明的观测窗。
山谷中的雾气在月光下凝成巨大的司南,指针正对准苏清晏剧烈起伏的胸口。
她能感受到那种来自远古的引力,仿佛天地之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沈婉如突然拽过她的手腕:“这些甲骨文排列……是倒计时刻度!”酒红色发丝扫过研究日志的瞬间,泛黄的纸页突然自燃,灰烬在空中组成了陆夫人年轻时的全息影像。
火焰燃烧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声呢喃。
“晏晏。”幻影的唇形与二十年前重合,“当你看到这段话,说明‘钥匙’己经……”
顾沉舟的卫星电话突然发出刺耳的干扰声。
他转身望向走廊尽头时,作战靴踩碎了满地冰晶——某种大型制冷设备的低频嗡鸣正穿透钢板门缝,与苏清晏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形成诡异的共振。
那种频率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收紧在心脏周围。
“我需要三分钟。”苏清晏突然将青铜镜按在观测窗上。
当胎记的幽蓝纹路与黑水晶溶液产生共鸣,她听见了冷冻舱压缩机启动的震动——就像母亲当年抱着她听地下暗河的水声。
那种声音低沉、悠长,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顾沉舟的指尖抚过墙面霜花。
那些结晶的纹路让他想起安全部档案里的某份图纸,正要开口,突然发现林昭然藏在阴影中的枪口微微偏转了角度——对准的竟是沈婉如后心的位置。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握枪的手指稍稍收紧。
“温度在下降。”沈婉如呵出的白气蒙住了女心理师的镜片,“西北角有独立供电系统……”
她的话被骤然亮起的应急灯切断。
猩红光晕里,苏清晏旗袍裂口处的甲骨文己蔓延到小腿,与母亲幻影的手势完全同步。
当最后一片灰烬坠地,观测窗外突然传来山体滑坡的轰鸣。
顾沉舟摸向腰间的震爆弹时,听见冷冻舱电子锁解除的“咔嗒”声。
那声音太像他幼年在训练基地拆过的定时炸弹,以至于本能地扑倒了正在破译密码的苏清晏。
月光偏移的瞬间,顾沉舟的后颈擦过某个冰凉的金属凸起。
战术手电筒扫过的墙面上,应急电源的绿光正沿着管线涌向西北角的暗室。
他示意秦骁守住通道,自己贴着墙根摸向那扇蒙着厚霜的合金门。
霜层在他手掌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像是在融化。
苏清晏抹去鼻血抬头时,正好看见顾沉舟的影子在结霜的玻璃上分裂成两道。
一道举枪对准门锁,另一道却被应急灯拉长变形,宛如二十年前母亲实验室里那些摇晃的造影。
顾沉舟的作战靴碾碎满地冰碴,战术手电筒的光柱劈开冷雾。
当绿莹莹的应急光源铺满整面合金墙时,他看清了西北角那个足有两米高的柱状舱体——霜花在弧形玻璃上凝结成蛛网状冰晶,折射出舱内女子鸦羽般的长发。
“别过去!”他伸手要拦,苏清晏的旗袍下摆己经扫过舱体底部凝结的蓝冰。
冰面上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苏醒。
沈婉如的生物扫描仪发出蜂鸣,红色光斑扫过女子眉间那颗与苏清晏如出一辙的朱砂痣,在空气里拖曳出心电图似的波纹。
林昭然突然用枪托砸碎通风管道,窜出来的机械蜘蛛群撞在舱体表面,瞬间被低温冻成冰渣。“负172度。”他吹了声口哨,军靴碾碎几只还在抽搐的金属节肢,“比液氮还狠。”
苏清晏的指甲抠进舱体边缘的霜层。
她看着舱内人交叠在胸口的双手,那双手的骨节比她记忆中的更纤细——六岁那年的暴雨夜,正是这双手将青铜司南塞进她的襁褓。
扫描仪突然发出刺耳警报,显示屏上的生命体征曲线每隔三十秒就会出现一次诡异的平首。
“假死悖论。”沈婉如的酒红色卷发扫过操作台,“细胞活性维持在千分之三,神经突触居然还有电信号……”她突然噤声,因为苏清晏的胎记正透过旗袍立领渗出幽蓝荧光,与舱体内部某个闪烁的指示灯形成共振。
顾沉舟的掌心按上苏清晏颤抖的肩头,硝烟味混着他体温烘暖了她后颈竖起的寒毛。
作战服袖口的微型探测器突然震动,全息投影在舱体表面展开密密麻麻的甲骨文——正是陆夫人临终前在她掌心写过的《祭十二郎文》。
“母亲改了《古文观止》的断句。”苏清晏突然举起青铜镜框,饕餮纹右眼残留的黑水晶溶液滴在舱体表面。
冰层融化的嗤响中,甲骨文笔画突然扭曲成二十年前实验室的监控画面——陆夫人正将某种针剂推入自己颈动脉。
周慕生就是在这时破门而入的。
这个昔日的黑市军火商踉跄着栽倒在霜堆里,左腿义肢撞出金属哀鸣。
他布满灼伤疤痕的手扒着舱体,浑浊的眼球映出操作台上跳动的倒计时:“她在等最后一块青铜司南归位!”
顾沉舟的枪口无声抵住他太阳穴。
当战术手电筒照亮周慕生后颈的北斗形烙印,苏清晏突然想起安全部绝密档案里的某个叛逃者编号——正是此人十五年前盗走了陆家实验室的三星堆青铜树芯。
“命运之门的算法需要活祭品。”周慕生嘶吼时喷出的血沫在舱体表面凝成冰珠,“那些野蜂……那些该死的野蜂是程序纠错的清道夫……”他的瞳孔突然扩散,袖口滑出的微型注射器滚落在苏清晏脚边,残留的紫红色液体正与她胎记的荧光发生反应。
沈婉如突然拽过苏清晏手腕:“你母亲的脑电波在增强!”扫描仪屏幕上的平首线段正被尖锐的波峰刺破,就像有人用缝衣针在绸缎上戳出连绵的洞。
林昭然改造过的机械臂突然发出啸叫,液压管爆裂的瞬间,舱体表面霜层簌簌剥落。
苏清晏的指尖悬在解冻键上方两毫米处。
她看着冰雾中母亲轻颤的睫毛,忽然想起实验室爆炸前夜,那些爬满操作台的野蜂曾围着北斗胎记跳诡异的八字舞。
顾沉舟的呼吸喷在她耳后:“青铜镜的饕餮纹在渗血。”
确实有暗红色液体顺着青铜镜框的纹路汇集,在舱体表面勾画出《郑伯克段于鄢》缺失的段落。
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八个字浮现时,整座冷冻舱突然发出潜艇沉没般的嗡鸣,震得沈婉如的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术刀叮当作响。
“温度在回升!”林昭然抹了把溅到眼皮上的防冻液。
他改装过的夜视镜映出舱体内部缓缓融化的霜花,那些冰晶坠落的速度像被放慢的雨滴。
顾沉舟突然拽着苏清晏扑向右侧承重柱,一发子弹擦着她旗袍开衩处镶的甲骨文金线没入舱体。
周慕生瘫坐在血泊里疯狂大笑,掌心躺着还在冒烟的袖珍手枪:“来不及了……青铜司南开始校正错误代码了……”他的笑声被气管涌出的血沫呛住,目光死死盯着苏清晏锁骨下蔓延的幽蓝纹路——那些甲骨文正顺着她的血管爬向冷冻舱操作台。
当最后一道冰层裂开时,苏清晏看见母亲垂在身侧的左手小指突然抽搐。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手势,六岁那年每次背诵古文出错,母亲都会用这个动作示意她跪到星象仪前。
沈婉如的扫描仪突然黑屏,所有电子设备同时爆出火花,林昭然咒骂着扯掉冒烟的通讯器。
顾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设备报废前的最后一帧画面里,他看见舱内女子的脑电波频率与苏清晏胎记的光谱完全重合——就像两枚齿轮终于咬合了缺失的齿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