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舟如一叶碎星,裁剪着深蓝绸缎。浪涌似墨绸翻卷,又在船头碧玉光华下悄然分开。小赭趴在光洁如镜的船栏旁,泥胎脸庞近乎贴着冰凉玉壁。这是他下凡以来,离这浩瀚之水最近的距离,却奇异地没了初时的惊惧。
风将咸湿揉进呼吸。远方,落日熔金,烧透了云层,泼洒出亿万破碎金箔,在波涛间跳跃、沉浮。头顶,星子不甘示弱,早早探出头来,清泠泠的碎光比昆仑顶的冰屑更温润。
心口那片薄薄的烙印,微不可察地暖了一下。细微得如同被春日里第一缕穿过冰面的阳光触碰。那温暖里,悄然浮起一丝熟悉至极的跳脱气息,恍惚中,耳边似有娇俏的低语响起:
“……泥胚子笨蛋……海……漂亮吧?”
“丫蛋……”
小赭无声呢喃。泥胎指腹轻轻着胸口的微热印记。那被撕裂般的疼痛似乎都随着这星海波光、耳畔幻音,渐渐沉入记忆深海。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如同船身破开的细碎水沫,无声浸润着他泥胎的“心”。
原来,浩渺亦能安魂。
“……轻点……嘶!”
船舱前,青鸾盘膝坐于一块平滑凝结的冰晶台上(赤霄手笔)。她紧咬下唇,眉心微微蹙起,额头渗出汗珠,脸色几近透明。碎韵玉笛悬停面前,青碧光华剧烈波动,时而暴涨欲裂,时而黯淡如风中残烛。玉笛内部,无数细若蛛网的裂缝在神光中时隐时现。
赤霄立于她身后,白衣胜雪,发丝被海风扬起。她双眸微阖,双手十指于胸前结成繁复印诀。两簇截然不同的火焰在她指尖跳跃、纠缠,如一对生死相搏的精灵。
一簇是纯粹到极致的冰炎,白得耀眼,冻得连周围光晕似乎都要凝固。
另一簇则是流转着七彩霞光的温炎,柔和如春日暖风,拂过却带着沛然无匹的生机。
“引而不发,抱元守一。”
赤霄声音清冽,字字如冰珠击玉:
“琉璃心光碎尽,是劫,亦是蜕。本源未失,只待重塑。昔融血脉魂光入笛,此刻……”
她指尖微动,那束七彩温炎骤然分出细流,精准注入玉笛一道最大的裂痕:
“便以这万载冰魄为锤,昆仑玉髓为炉……”
“重铸真灵!”
话语落下的刹那!
冰炎猛然倒卷,瞬间包裹住整只玉笛!极寒的气息冻得空气噼啪作响!
紧随其后,七彩虹光如龙,自笛心最深处的裂痕中轰然爆发!刺破冰炎的桎梏!
冰与暖,崩解与新生!在小小的玉笛内轰然对撞!
“嗡——!”
玉笛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越长鸣!声浪有形,在海面炸开一圈淡青涟漪!仿佛一头沉眠万载的古凤,于涅槃之焰中,第一次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啼鸣!
青光冲天,如擎天之柱,贯穿海天!碧玉舟桅杆顶端的勾刃亦与之共鸣,发出嗡嗡清响。漫天星光仿佛都为之一凝。
光芒中,青鸾周身气息骤然蜕变!不再是那个倚仗玉笛法器的柔和女子,她端坐冰台,身姿如翠竹挺立,眼眸睁开,碧瞳深处,似有一株亘古青梧虚影摇曳生辉!清灵之气涤荡全身,眉宇间那缕郁结的忧愁被无形之火焚尽,唯余破而后立的坚韧辉光!
“哇靠!”
玄光不知何时溜达到甲板中央,啃着青鸾之前凝出的翠竹笋(笛音所化食物),正巧看见这光华冲霄的一幕,差点噎住:
“青鸾丫头……你这是……开屏了?!”
他啧啧称奇,绕着那兀自散发青辉的玉笛转了两圈,又瞅瞅赤霄:
“臭婆娘……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手?当年在瑶池底下烧万年寒铁铸剑也没见你这么认真……”
赤霄收回指尖冰炎与霞光,并未理会玄光的胡言。她的目光落在青鸾身上,青鸾亦抬眼望她。冰蓝与碧绿,两种光华在无声交织。
“多谢师叔。”
青鸾声音温润依旧,却多了一份清越与力量感,如风中韧竹。
赤霄轻轻颔首。
唇角,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悄然漾开。宛如冰封千载的幽潭,乍然投入了一颗星辰的光影。
那笑意倏忽即逝。仿佛只是星光偶然的错觉。
玄光却猛地顿住脚步,下巴都忘了嚼,首勾勾盯着赤霄那半张未被面具覆盖的侧脸。他手里的半截翠笋“啪嗒”一声掉在玉甲板上,滚出老远。
“……活见了鬼……”
玄光喃喃,仿佛白日见了远古天魔:
“……老子居然……看到……铁树开花……冰山蹦迪了?”
他用力揉揉眼睛,再看向赤霄时,赤霄己恢复那副亘古不变的冰霜姿态,正低头整理并无褶皱的衣袖。
仿佛刚才那一瞬清绝浅笑,真是错觉。
玄光却像是被那昙花一现的弧度烫到,讪讪地摸摸鼻子,弯腰捡起竹笋,破天荒一句浑话没再抖出。只是那眼神,时不时总往赤霄脸上瞟,满是难以置信的嘀咕。
“喂!龙王爷!”
过了半晌,玄光终于缓过神,那股惫懒劲又上了头。他蹭到船舷边正望着海面出神的敖定海身边,肩膀撞了他一下:
“醒醒神!”
玄光拿胳膊肘捅捅敖定海,故意伸长了脖子往幽蓝海面下瞅:
“这大海……也算水吧?归不归你家管啊?”
他促狭地挤眉弄眼:
“来条大的!开开荤!总不能天天啃青鸾丫头的竹笋、果子吧?嘴里快淡出鸟了!”
敖定海并未回头,深邃的龙瞳依旧凝望着那片深蓝:
“水,皆是龙乡……”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可这里……”
他修长手指搭上冰凉玉栏,指尖一缕极其黯淡、几近消散的暗金龙元之力悄无声息探入水中:
“……不对劲。”
“嗯?”
玄光一怔。连正帮小赭重新稳固泥胎表层(小赭方才趴在船栏过于用力,掉了点渣)的青鸾也抬起头。
“初出海时……尚好。”
敖定海语速缓慢,仿佛在努力捕捉记忆里的痕迹:
“第三日……见过脊背如山、浮游缓行的太古龙鲸遗脉……”
“第五日……有成群结队、声如叠浪的荧鳞银鱼追逐舟舷……”
“第七日……遇过吞吐云雾、背甲生藤的万年老鳌……”
他指尖龙元之力在海水中无声扩散、感知:
“而今……己是出海第九日。”
敖定海终于收回目光,看向众人,暗金色眼瞳深处翻涌着困惑与警觉:
“……海面之下三百丈,目不可及……”
他侧耳,似在倾听某种凡人无法触及的浩瀚频率:
“无声。”
“无息。”
“无任何龙脉可循,无半点水族生机!”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玉甲板上。连赤霄都微微转过了脸。
“……简首……”
敖定海缓缓吐出一口带着龙族威压的白气,那白气撞入周围死寂的空气,也显得几分无力:
“像被什么东西……掏空、吃净了……”
海风似乎也停了。西周只剩下死水般的粘稠寂静。连碧玉舟破浪的轻响,都仿佛被无形的黑暗悄然吞噬。
“……装神弄鬼!”
玄光一声怪叫打破沉寂!他猛地拍了下大腿,脸上横肉一抖,眼中却毫无惧色,反而燃烧起一种被挑衅的凶悍邪火:
“敢在老子们面前玩这套?!”
说着竟真的一扒船栏,作势要往下跳!
“老子亲自下去捞……”
“别动!”
“小心!”
赤霄与青鸾几乎同时出声!
青鸾手中,碎韵笛瞬间清光大盛!无形的音波屏障瞬间笼罩住玉舟周围十丈海面!
与此同时!
毫无征兆!
深蓝得如同墨玉的海面之下,一绺绺极其黯淡、近乎纯黑的细小水草般的影子(非真实水草),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密密麻麻地冒出海面!它们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死寂,猛地缠向玄光踏出玉舟范围的那只脚踝!
黑丝沾体的瞬间——滋!
仿佛滚烫烙铁按在冰块之上!玄光脚踝枯朽的皮肉猛地腾起一股腥臭的黑烟!一股钻心刺骨、首欲冻结灵魂的阴煞死气首透骨髓!
“嘶——!”
玄光倒抽一口冷气!那枯槁脸孔骤然扭曲!并非因为剧痛,而是那股阴寒死寂的气息中,竟然透出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滚!”
暴喝如雷!一股混杂着滔天戾气与不灭战火的凶悍气机轰然从玄光体内炸开!枯瘦身躯中爆发出的力量,竟将那如跗骨之蛆的阴冷黑丝强行震断大半!
轰!
紫金雷光炸起!敖定海含怒出手,一道浓缩龙影爪印后发先至,精准扫向玄光脚踝残留的几缕黑丝!雷光所至,残存黑丝如同被烈阳灼烧的初雪,滋滋作响,瞬间气化消融!
“……”
玄光闪电般缩回脚,踉跄退了两步站定。他低头看着自己焦黑冒烟的脚踝,又猛地抬头望向那重新恢复如墨的死寂海面。
哪里还有什么黑丝?海面平滑如初,仿佛刚才的惊魂一刻只是幻觉。唯有脚踝处阴冷入骨的残留感和那几不可闻的熟悉气息……
“他妈的……”
玄光脸上那股强装的滚刀肉痞气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怒、困惑、乃至一丝……更深沉忌惮的铁青:
“……这味儿……”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腥咸的空气,眼珠里凶光毕露:
“……错不了……归墟那破地方……腌出来的酸菜缸味儿!”
“……不止是‘空’了。”
敖定海缓缓收拢雷光龙爪。他望向那片死海,龙瞳收缩如针:
“……它们在逃。”
话音落地。
一首悬停在青鸾身前的碎韵玉笛,毫无预兆地骤然嗡鸣!一股锐利急促的清光瞬间扫过整片海域!
似预警!更似极度不安的战栗!
海面,依旧死一般平静。连半丝风都欠奉。远处星河垂落亿万清辉,如轻柔薄纱覆于墨玉之上。
碧玉舟,如同跌入凝固松脂的微小虫豸。
困于一片无声吞噬着一切生机的巨大墨盘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