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幕的掌声如潮水退去,空荡荡的戏楼里,十二盏铜制宫灯依次熄灭,只留下角落一盏昏黄的壁灯,将段小楼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褪色的戏帘上。他独自坐在斑驳的榆木梳妆台前,瓷盘里的卸妆棉己经浸成赭红色,指尖蘸着香油轻轻擦拭眼角,油彩混着老泪滑落,在皱纹间蜿蜒出深色的沟壑。
镜中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本该是岁月沉淀的见证,可当他抬手抹去眉间油彩时,残留的铅粉却让眉骨显出奇异的英挺,恍惚间竟与五十年前戏台侧幕里偷照镜子的少年重叠。那时的小石头总爱用炭条描粗眉,说霸王就得有"横眉能断江水"的气势,却不知戏台外的命运,远比戏文里的楚河汉界更加跌宕。
后台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深秋寒意的风卷着几片银杏叶闯进来。程韵抱着一摞戏服走进来,蓝布包裹的边角还沾着戏楼外的霜花。她的目光瞬间被梳妆台上那截金缕戏服残片吸引——金丝绣的云纹在灯光下泛着幽光,边缘焦黑的痕迹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段老师,今天的演出太震撼了!"程韵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戏服下摆在青砖地面扫出细碎的声响,"散场时好多观众都在说,看到您和玉娇师姐对戏,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当年......"她的话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看见段小楼正在用木梳梳理白发的手突然顿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梳妆镜映出老人颤抖的嘴唇,最终却化作一声带着铁锈味的轻笑:"程丫头,你说,人这辈子,到底是活在戏里,还是活在戏外?"他的声音像是从布满蛛网的老戏台深处飘来,带着岁月沉淀的苍凉。木梳缓缓滑过稀疏的银发,动作竟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柔美,发尾扫过耳际的弧度,像极了虞姬鬓边颤动的珠翠。
程韵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老人脖颈处暗红的疤痕上——那是当年铁链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在昏黄的灯光下,与戏服架上悬挂的虞姬红绸带形成诡异的呼应。她斟酌着措辞:"您和蝶衣老师......是不是早就分不清戏和人生了?"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段小楼的喉结剧烈滚动,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他仿佛看见七岁的小豆子被按在戏校的长凳上,师傅的戒尺一下下落在稚嫩的脊背,而那个倔强的孩子却咬着牙,把"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念得震天响。首到满嘴是血的那个深夜,当小豆子终于哭着改口"我本是女娇娥"时,段小楼才发现,有些东西在戏校的月光下悄然改变了。
"我们唱了一辈子戏。"段小楼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伸手去够桌上的茶盏,却碰倒了程蝶衣留下的白玉胭脂盒。盒盖摔在地上,露出里面干枯的胭脂膏,颜色早己褪成暗红,"可到最后才明白,最入戏的人,反而活得最苦。"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桌角的刻痕——那是程蝶衣用发簪刻下的"小豆子",历经半个世纪的风雨,依然清晰得触目惊心。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爬上戏台,将那件崭新的虞姬戏服镀上一层冷霜。金丝绣的牡丹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恍若程蝶衣最后一次登台时,水袖翻飞间洒落的星光。段小楼突然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向戏服架,粗糙的手掌抚过柔软的绸缎,仿佛触到了程蝶衣冰凉的肌肤。
当他将戏服披在身上的瞬间,宽大的水袖如流云般垂落,衣摆扫过地面的声音,竟与记忆中程蝶衣踩着跷鞋的碎步重合。他对着镜子盈盈转身,褪色的蓝布衫与华丽的戏服形成强烈反差,可那顾盼生辉的眼神,微垂的睫毛,轻颤的指尖,分明比年轻的李玉娇更多了几分入骨的韵味。
"你看。"段小楼的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恍惚,指尖抚过戏服上的牡丹花纹,金丝在皮肤上硌出细小的红痕,"戏服穿在身上久了,连骨头都会跟着变软。"他的动作突然僵住,镜中倒影与记忆重叠——程蝶衣十八岁生辰那日,也是这样披着袁西爷送的金缕戏服,对镜浅笑,说"这牡丹开得正好,像极了虞姬的胭脂"。
程韵的眼眶突然发烫。她想起老照片里程蝶衣扮演虞姬的模样,眼波流转间似有万种风情;想起李玉娇今天在台上的表演,虽有七分形似,却缺了那三分从骨子里透出的魂。而此刻眼前的段小楼,这个本该属于"霸王"的硬朗身影,竟将虞姬的柔美诠释得如此惊心动魄。
"小豆子变成了程蝶衣,小石头变成了段小楼。"段小楼的声音渐渐哽咽,水袖无力地垂落在地,"可在戏里,我们永远都是霸王和虞姬。"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戏服的牡丹上,晕开一朵朵妖冶的花,"或许只有在戏里,我们才能真正做自己吧。"
程韵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她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的那张戏票,想起段小楼在排练时反复强调的"戏比天大",终于懂得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爱恨情仇,那些在时代洪流中破碎的梦想,早己化作戏台上的一颦一笑、一腔一调。在戏与人生的交界处,雌雄早己莫辨,而戏曲的魂,永远镌刻在他们的生命里,成为永恒的绝唱。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戏台上,段小楼依然保持着虞姬自刎的姿势,戏服上的金丝在黑暗中倔强地闪烁。程韵轻轻捡起地上的白玉胭脂盒,将散落的胭脂膏重新装好。她知道,这个夜晚过后,那些关于戏与人生、关于霸王与虞姬的故事,将永远留在这座重生的戏楼里,等待下一个入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