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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残梦初醒

惊蛰过后的北平城裹着层朦胧的水汽,剧团排练厅的老玻璃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将春日的阳光折射成细碎的光斑。段小楼倚着掉漆的红漆柱,看着二十米外的年轻演员们走位,帆布球鞋摩擦木地板的声响,总让他想起程蝶衣踩着跷鞋练习的脆响。

"停!"他的喊声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的麻雀。扮演虞姬的姑娘刚做完云手,水袖甩出的弧度像蔫了的花枝。段小楼踩着布满补丁的布鞋踱过去,军大衣下摆扫过排练厅角落的旧木箱——那里面还压着程蝶衣最后用过的戏妆盒。"虞姬不是弱柳扶风的闺阁小姐,"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她是能为霸王提剑杀敌的女子,转身时眼神要像淬了毒的匕首。"

年轻演员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段小楼解开领口的风纪扣,露出喉结处暗红的伤疤——那是批斗时被铁链勒出的印记。当他摆出霸王托举的姿势,佝偻的脊背竟奇迹般地挺首,只是膝盖不受控地微微颤抖。扮演霸王的小伙子下意识后退半步,被他布满老茧的手一把扣住手腕:"霸王的气势不是演出来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休息时,小西端着搪瓷缸挤过人群。热气蒸腾间,段小楼望见茶水里漂浮的枸杞,想起牛棚岁月里程蝶衣咳血时,他也是这样把草药熬得浓稠。"小楼哥,您嘴唇都起皮了。"小西的手指抚过他干裂的唇角,触到一道陈年疤痕——那是碎剑划伤留下的。段小楼抿了口茶,苦涩的野菊香在舌尖散开:"当年蝶衣教小豆子练眼神,能对着烛火一盯就是两个时辰。"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新抽的嫩芽在风中舒展。段小楼望着摇曳的枝叶,突然看见十七岁的程蝶衣站在戏班后院,水袖被春风掀起一角,像振翅欲飞的蝶。那时他们刚得了头彩,程蝶衣举着赏银买的冰糖葫芦,糖霜沾在嘴角,笑得比戏台的追光灯还耀眼。

"老段!"剧团主任夹着文件夹闯进来,胸前的钢笔在白衬衫上压出深色的印子,"下周市里的文化交流活动,点名要咱们演《霸王别姬》。"他的目光扫过段小楼磨得起球的袖口,"您看需不需要申请点经费,给演员们做套新行头?"

段小楼的手指无意识着军大衣口袋里的戏服残片,金丝在布料下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去年冬天,程蝶衣就是穿着这件大衣在街头卖艺,琴弦断裂时血珠溅在戏服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虞姬的胭脂。"不用新行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把戏演活了,比什么都强。"

深夜的职工宿舍静得能听见老鼠啃噬梁柱的声响。段小楼就着十五瓦的灯泡翻开剧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茉莉花瓣——那是菊仙婚礼上撒的喜花。密密麻麻的批注里,蓝墨水是他的字迹,红墨水是程蝶衣的修改,两种颜色在"虞兮虞兮"西个字上重叠,晕染成暗紫色的团块。

他对着镜子练习霸王的念白,苍老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当念到"此乃天亡我楚"时,突然想起程蝶衣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小楼,戏比天大......"镜中人的眼眶突然,他伸手去擦,却碰倒了窗台上的茶杯,清水漫过剧本,将"霸王别姬"西个字晕染得模糊不清。

梦里的戏台金碧辉煌,程蝶衣的虞姬从幕布后款步而出,水袖上的金丝随着步伐流淌,恍若银河倾泻。段小楼的霸王举剑相迎,台下喝彩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可当虞姬唱出"大王意气尽"时,程蝶衣的脸突然变得透明,戏服化作纷飞的金箔。段小楼伸手去抓,却只攥住一把冰冷的月光。

晨光刺破薄雾时,段小楼己经在排练厅擦好了那把开裂的京胡。年轻演员们陆续到来,惊讶地发现向来严肃的段老师竟在哼着《夜深沉》的调子。当胡琴声响起,苍老的旋律中突然混入清亮的泛音——恍惚间,仿佛有另一把琴在遥相和鸣。

"眼神再狠些!"段小楼的喊声穿透琴音。他看着扮演虞姬的姑娘甩出水袖,这次的弧度终于有了决绝的韵味。春风卷着柳絮从敞开的窗棂飘入,落在他肩头,恍惚间竟似戏台上纷飞的切末。远处传来电车叮当的声响,那是新时代的脉搏,却不妨碍古老的唱腔,在晨光中重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