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裹挟着冰碴子,如无数把钢刀般从牛棚西处透风的缝隙里钻进来。程蝶衣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堆里,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单衣早己洗得发白,布料被磨得薄如蝉翼,根本抵御不了彻骨的寒冷。自从菊仙在那个血色黄昏自缢后,他就被一群佩戴红袖章的年轻人从戏班拖走,关进了这个暗无天日的牛棚,与几个同样被批斗的"问题人物"挤在一起。
牛棚的地面潮湿阴冷,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角落里堆着散发恶臭的粪便,老鼠在阴影里窜来窜去。程蝶衣把冻得发紫的手指塞进袖筒,望着头顶漏风的棚顶,那里挂着几缕干枯的蜘蛛网,在寒风中轻轻摇晃。他的脚边放着一个豁口的搪瓷缸,里面装着浑浊的雪水。
"程老板,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吧。"身旁的老琴师颤巍巍地递来一个缺口的搪瓷缸,水面上漂浮着几片干枯的树叶,那是他们好不容易从野地里捡来煮的"茶"。程蝶衣艰难地撑起身子,双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接过缸子时水洒出不少。热水顺着嘴角流到脖颈,在皮肤上烫出一道红痕,却驱散不了骨子里的寒意。
牛棚的门突然被踹开,刺耳的声响惊飞了梁上的麻雀。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举着棍棒闯了进来,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乱晃:"都给我起来!去广场开批判会!"众人被粗暴地驱赶着起身,程蝶衣刚站起来便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这些日子,他每天只能分到半碗掺着沙子的稀粥,身体早己虚弱不堪。
广场上,高音喇叭刺耳的声响震得人耳膜生疼。程蝶衣被按着头跪在碎玻璃渣上,胸前挂着写有"违规艺人"的木牌,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里,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程蝶衣,你可知罪?"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拿着话筒咆哮,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你传播陈旧思想,误导大众认知!"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没错!戏曲是老祖宗的东西!"程蝶衣艰难地抬头,只见段小楼不知何时也被押到了现场。曾经威风凛凛的霸王,如今头发凌乱地遮住眉眼,脸上布满青紫的伤痕,那件破旧的军大衣下摆还沾着泥渍,却仍梗着脖子与年轻人对峙。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程蝶衣的眼眶瞬间发热,仿佛有团火在胸腔里燃烧。
"段小楼,你还敢为他狡辩?"年轻人一挥手,几个同伴冲上去对段小楼拳打脚踢。棍棒落在身上的闷响清晰可闻,段小楼却始终没有求饶,反而大声喊道:"你们凭什么这么做!"程蝶衣想要起身阻拦,却被人狠狠踹倒在地,木牌的绳索勒得他脖子生疼,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他听见段小楼的怒吼,听见人群的哄笑,听见高音喇叭里刺耳的口号,一切都混在一起,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回到牛棚时,程蝶衣的膝盖早己被碎玻璃划得血肉模糊。他咬着牙,用撕下的衣襟简单包扎伤口,血很快就渗了出来,染红了破旧的布条。老琴师偷偷塞给他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窝头:"快吃,明天还得干活呢。"程蝶衣攥着窝头,喉咙发紧——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戏班,每当练完功,段小楼总会把自己的窝头分给他一半。
深夜,牛棚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程蝶衣躺在稻草上,望着头顶漏风的棚顶,想起曾经在戏台上的风光岁月。那时,他身着华丽戏服,在聚光灯下唱念做打,水袖翻飞间赢得满堂彩;那时,段小楼举着青锋剑,身姿挺拔如青松,台下是雷鸣般的掌声。而现在,他们却像两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困在这冰冷潮湿的牛棚里苟延残喘。
"蝶衣……"黑暗中,段小楼的声音突然响起。程蝶衣浑身一震,艰难地转过身,透过昏暗的月光,看见段小楼被铁链锁在对面的柱子上。两人对视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段小楼的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倔强的光芒,那光芒让程蝶衣想起他们初次登台时,少年人眼中的炽热与坚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批斗、劳改、挨饿,成了程蝶衣生活的全部。有时他会在恍惚中看见菊仙的身影,穿着那件红嫁衣,对他微笑;有时又会回到戏班的时光,小石头和小豆子在柴房里打闹,关师傅拿着戒尺站在一旁呵斥。可每次清醒过来,迎接他的依旧是牛棚里的恶臭、身上的伤痛,以及遥遥无期的黑暗。
春去秋来,牛棚的茅草换了一茬又一茬。程蝶衣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时常常会咳出鲜血。但他的眼神却渐渐平静——在这漫长的牛棚岁月里,他早己将生死看淡,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或许就是心底那一丝对戏曲的眷恋,和与段小楼之间,那份早己刻入骨髓的羁绊。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在心里默唱戏词,那些熟悉的旋律,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