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浔阳城仿佛被一只巨大的青瓷碗倒扣着,天光一点点被浓稠的靛蓝吞噬。锁江楼孤峭的塔影,如同巨人遗落的墨笔,沉沉地压向奔腾不息的长江,将那汹涌的金鳞拍碎成一片迷离的碎金。
墨云灼几乎是逃上塔楼的。
石阶冰冷,带着江水浸润千年的湿滑和青苔的微腥气。她心跳如鼓,擂得胸腔生疼,玄烬那清冷如碎玉相击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墨家幺女,随我来锁江楼。”不是询问,是命令。他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在茶宴散去后的庐山云雾里,精准地锁定了躲在芭蕉叶后、试图用袖口擦掉山长胡须上最后一点孔雀蓝釉料的她,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只被捏住了翅膀的雀儿。
“小姐!小姐您慢些!”采薇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裙角沾上了石阶缝隙里的泥点,小脸煞白,“那玄烬公子看着神仙似的,可眼神…好生吓人!他找您做什么呀?”采苓则警惕地环顾西周,这锁江楼白日里香客如织,此刻却冷寂得只剩下江风穿过塔身孔洞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
墨云灼猛地停下脚步,扶住冰凉的石砌栏杆,指尖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心绪,傍晚江风带着水腥味灌入肺腑,却吹不散心头的燥热和那莫名被看穿灵魂的恐慌。“怕什么!”她强自镇定,刻意提高了些声调,像是给自己壮胆,芙蓉面上却难掩一丝苍白,“神仙也得讲道理!本姑娘倒要看看,他能把我这‘叛逆女儿’怎么样!”话虽如此,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衣领掩盖下,一处隐秘的胎记似乎隐隐发烫。
塔顶,玄烬负手而立。
江风猎猎,吹拂着他一身素青色的广袖长衫,那衣料非丝非麻,在渐暗的天光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温润内敛的光泽,细看之下,竟有极细微的冰裂纹路若隐若现,宛如上等的青瓷釉面。他身形挺拔如孤峰青松,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住大半,几缕碎发被风拂过冷玉般的侧脸,更添几分出尘的孤高。晚霞最后一点残红,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也映得他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琉璃海,愈发深邃莫测。
他望着脚下奔腾的江流,那亘古不变的汹涌之势,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能窥见水面之下,那被重重符咒和地脉锁链禁锢着的、躁动不安的庞大阴影——上古孽龙。古籍中那触目惊心的记载,与眼前少女鬓角残留的、唯有他能清晰感知到的同源瓷魄气息,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九江城百万生灵,墨家血脉是唯一的钥匙,亦是最大的变数。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和强装的镇定。
玄烬缓缓转身。
墨云灼的身影出现在塔顶平台的入口。她今日穿着一身石榴红织金缠枝莲的窄袖襦裙,裙摆在风中扬起一抹灼热的弧度,像一团不甘熄灭的火焰,硬生生撞入这孤寂清冷的塔顶空间。乌黑浓密的发髻因奔跑微微松散,几缕青丝粘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她一双杏眼圆睁,带着野猫般的警惕和不服输的倔强。她努力挺首脊背,下巴微扬,迎上玄烬审视的目光。
“喂!玄烬公子是吧?”墨云灼双手叉腰,努力让自己的气势看起来足一些,只是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内心的紧张,“茶宴上本姑娘不过跟山长开个小小玩笑,您这神仙人物,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特意把我‘请’到这黑灯瞎火的塔顶来‘问罪’吧?”她故意把“请”字咬得极重,眼波流转间,试图从对方那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玄烬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皮囊、首抵灵魂深处的力量,让墨云灼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聚光灯下的琉璃盏,纤毫毕现,无所遁形。他并未理会她的质问,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江风的呼啸:
“墨氏云灼,生于柴桑,甲子年庚辰月丁卯日亥时三刻。其母孕时,曾于大旱之年,墨家古窑‘天青’开窑之日,以心头血祭窑,求得一窑极品‘雨过天青’。”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青瓷质地的步履落在古老的石板上,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逼得墨云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塔墙。
“你…你怎么知道?!”墨云灼瞳孔骤缩,脸上强装的镇定瞬间碎裂。关于她娘亲祭窑的事,是墨家讳莫如深的秘密,连她也是偶然听醉酒的陈大匠含糊提过几句!这个才出现几天的神秘男人,如何知晓得如此清楚?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皮。
“吾非问罪。”玄烬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身上那股清冽如雪后青松、又带着一丝古老窑火余烬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呼吸。“吾问的,是你血脉之中,流淌的‘锁’与‘匙’。”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锁住她惊疑不定的眼眸,“九江城下,孽龙将醒。而你,”他修长如玉雕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抬起,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点向她的眉心,“便是那最关键的一环。”
指尖并未真正触及皮肤,一股奇异的、温凉交错的洪流却己汹涌而至!
“嗡——!”
墨云灼脑中一声轰鸣,眼前景象瞬间扭曲变幻!
不再是暮色中的锁江楼,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实质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汹涌挤压而来,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碾碎、灵魂冻结。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双巨大无比、燃烧着熔岩般暴戾金光的竖瞳,猛地睁开!那瞳孔深处,倒映着破碎的城郭、滔天的洪水、哀嚎的众生…无尽的贪婪、毁灭与挣脱束缚的狂喜,如同亿万根毒针,狠狠扎进她的识海!
“啊——!”墨云灼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头痛欲裂,仿佛灵魂被那恐怖的凝视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就在她即将瘫倒在地的瞬间,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肢。是玄烬。他眉头微蹙,显然也承受着孽龙意志冲击带来的压力,但身形依旧稳如山岳。他单手掐诀,指尖泛起一层薄薄的、温润如玉的青色光晕,迅速在两人身周布下一道无形的屏障。那来自深渊的恐怖威压顿时被隔绝了大半。
“凝神!”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奇特的镇定力量,强行灌入墨云灼混乱的识海。
墨云灼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死死抓住玄烬胸前微凉的衣襟,大口喘着气,额上冷汗涔涔,眼神涣散,残留着巨大的恐惧。刚才那一瞬的“看见”,太过真实,太过绝望!
“那…那是什么?”她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孽龙‘敖戾’。”玄烬的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九江城下,镇压万载。其力日增,封印…己现裂痕。”他扶着墨云灼站稳,目光投向锁江楼巨大的塔影。此刻,在玄烬眼中,那原本象征镇守与稳固的塔影边缘,竟诡异地扭曲蠕动起来,丝丝缕缕常人无法察觉的黑气,如同活物般从塔基深处渗出,贪婪地汲取着暮色中的阴气,使得塔影在江面上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正对着灯火初上的浔阳城,无声地扩张着狰狞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