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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重庆·三

半年后,嘉陵江瘦了。

枯水季的朝天门码头,着大片黄褐色的滩涂,嶙峋的礁石像巨兽的肋骨戳出水面。空气里那股子盛夏蒸腾的、混杂着汗味和牛油膻香的燥热劲儿,被江风一吹,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清冽的水腥气和一种近乎空旷的寂静。巨大的趸船空荡荡地靠在岸边,铁链锈蚀的痕迹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扎眼。

我背着那个半旧的登山包,踩在有些松动的青石阶上,脚步却比半年前沉重。包带勒进肩膀,里面塞满了换季的厚衣服,压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洪崖洞那片金碧辉煌的吊脚楼依旧挂在崖壁上,只是没了盛夏人潮的喧嚣,灯光显得有些寂寥。导航依旧像个醉鬼,信号在钢筋水泥的峡谷里断断续续。

循着记忆里的那股子霸道香气,七拐八绕。空气里的味道淡了,只有冷风刮过巷口时,偶尔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稀释了无数遍的麻辣底料的余韵。石板路被前几日的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少了油腻,也少了人气。转过那个被巨大黄桷树根须半包住的拐角——

心,猛地往下一沉。

那盏摇晃的白炽灯泡不见了。油腻的塑料棚顶拆得干干净净。原地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水泥地,残留着几块顽固的油渍,像地图上褪色的污点。墙角堆着些废弃的竹筐和断裂的塑料凳腿,蒙着厚厚的灰。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在那片曾经的“战场”上盘旋,最后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人去棚空。

只有空气里,似乎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的牛油味,被冷风一吹,就散了。像一场滚烫的梦,醒了,只留下一点冰冷的麻意。

我站在那片空地上,登山包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江风灌进脖子,冷得刺骨。半年?好像昨天我还坐在这油渍麻花的塑料凳上,看着她叉着腰骂隔壁摊音响太吵,看着她把毛肚烫得脆生生,看着她笑出眼泪骂我“背时娃儿”。

那个写在空烟盒里的号码,打过无数次。永远是冰冷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己关机。” 关机。关机。像石头沉进了嘉陵江底。

“芳芳?” 我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喊了一声。声音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弹回来,带着空洞的回响,很快被风吹散。墙角一只觅食的野猫被惊动,“喵呜”一声,飞快地窜进更深的阴影里。

真他妈冷。

---

解放碑的喧闹是另一种冰冷。

巨大的霓虹灯牌在暮色里争奇斗艳,光污染把天空映成一种怪异的紫红色。西装革履的白领、打扮潮流的年轻人、拖着行李箱的游客……人潮汹涌,像永不停歇的浑浊河流。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表情模糊,带着都市特有的疏离感。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汽车尾气、昂贵的香水味和一种无形的焦虑,在冰冷的空气里发酵。

我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背着大包,漫无目的地被裹挟在人流里。脚步沉重,踩在光滑的花岗岩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回响。那些半年前让我亢奋的喧嚣,此刻只让我觉得疲惫和……无处可去。

“帅哥!住宿吗?特价房!”

“正宗重庆小面!来一碗嘛!”

“火锅!九宫格!巴适得很!”

招揽生意的声音此起彼伏,热情得像火锅翻滚的红汤,却暖不到心里去。我麻木地摇头,眼神空洞地扫过那些灯红酒绿的门脸。洪崖洞的迷路像上辈子的事,那个站在红油锅前叉着腰笑骂的女人,更像一个被都市霓虹吞噬的幻影。

就在我快要被这人潮和噪音彻底淹没,打算随便找个角落蹲一晚上时——

“哔哔——!哔哔哔——!”

一阵极其嚣张、极其刺耳、带着强烈不耐烦情绪的喇叭声,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猛地扎穿了人群的嘈杂!紧接着是引擎粗暴的轰鸣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

“让开!让开!惊风火扯的!莫挡道!”

一个熟悉到灵魂都在震颤的、脆亮又带着泼辣沙哑的女声,像平地惊雷般炸响!

我猛地扭头!

只见一辆破旧的、沾满泥点子的红色三轮摩托车,像头被惹毛了的公牛,正蛮横地从旁边一条更狭窄的巷子里冲出来!车斗里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泡沫箱,用脏兮兮的麻绳草草捆着。驾驶座上,一个穿着臃肿的军绿色棉袄、头上胡乱包着条灰扑扑头巾的女人,正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把着车把,一手用力地拍打着车门,对着前面几个慢悠悠挡路的游客破口大骂:

“耳朵聋了嗦!按喇叭听不到!赶时间!让开点!要死啊你们!”

那眉眼!那叉腰骂人的气势!那即使裹在破棉袄里也掩不住的活泛劲儿!

是芳芳!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我几乎是本能地,像根离弦的箭,猛地从人流中斜刺里冲了出去,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拦在了那辆咆哮的三轮车正前方!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空气!三轮车的前轮在离我膝盖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死死停住,车身因为巨大的惯性猛地向前一耸!车斗里那几个泡沫箱“哐当”一阵乱响。

“我仙人板板!!!” 芳芳的怒吼比刹车声更响,带着惊魂未定的暴怒和难以置信的震惊。她一脚踹开车门(那破门发出痛苦的呻吟),像颗出膛的炮弹一样跳下车,军绿色棉袄的衣角带起一阵冷风。

她几步冲到我跟前,沾着泥点子和疑似油污的棉袄几乎要撞到我身上。她一把扯下头上那条灰扑扑的头巾,露出一张被冷风吹得通红、此刻却因为暴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汗水沾湿的几缕碎发贴在额角,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此刻却像烧着两团熊熊烈火,死死地瞪着我,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夏崎!你个背万年时的砍脑壳的!!!你他妈找死啊!!!!”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后怕而尖锐得变了调,带着破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眼睛长到钩子(屁股)上了!看到车来了不晓得躲!想死个人嗦!老子差点把你撞成肉饼!!!你个哈麻批(傻子)!!!”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军绿色棉袄下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那只没戴手套、冻得通红还沾着黑乎乎油渍的手,己经扬了起来,带着风声,眼看就要狠狠扇到我脸上!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静止了。行人驻足,惊愕地看着这当街爆发的激烈冲突。

我没有躲。

甚至在她那沾着油污、带着寒风的手掌快要掴到脸颊的瞬间,我猛地伸出手,不是格挡,而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裹在厚厚的棉袄袖子里,触感有些模糊,但那股熟悉的、带着薄茧的韧劲还在。冰凉。

“芳芳……”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看着她因暴怒而涨红的脸,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怒火却也盛满了惊惧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挤出几个字,带着点不管不顾的蛮横,“……我饿了。”

扬起的巴掌僵在了半空。

芳芳脸上的暴怒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眼睛里的怒火还在燃烧,但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烁了一下,惊疑、困惑、难以置信……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噼啪炸开。

她被我死死攥住手腕,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我的手指像铁钳。

“你……” 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那高亢的怒骂被硬生生截断,显得有些滑稽。她看了看我抓着她手腕的手,又看了看我脸上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带着点长途跋涉疲惫的固执表情,再看看周围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看客……

她脸上那层因为暴怒而涨起的红潮,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又飞快地涌上一种更深的、混杂着羞恼和极度无语的绯红。那表情,精彩绝伦。

“饿?!饿你妈个铲铲!!!”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猛地爆发出来,带着一种被气到极致的破音,另一只没被我抓住的手用力地捶在我胸口,力道不小,砰砰作响,像是在捶打一块顽固的石头,“夏崎!你狗日的!你他妈是饿死鬼投胎还是脑壳遭门夹了?!拦车找死就为了说一句你饿了?!老子……老子……”

她“老子”了半天,气得胸口剧烈起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像是要用目光在我身上烧出两个洞。她大概是想骂出更恶毒的话,但一时间似乎找不到更解气的词儿,憋得脸更红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看啥子看!没看过两口子吵架嗦!” 芳芳猛地扭头,对着围观的人群就是一声河东狮吼,那泼辣劲儿瞬间镇住了一片,“滚开!该做啥子做啥子去!”

人群被她吼得一缩,不少人讪讪地走开,但还有几个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芳芳深吸一口气,像是强行压下了要把我生吞活剥的冲动。她用力甩开我抓着她手腕的手(这次我松了劲),动作粗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歪斜的棉袄领子,又胡乱地把那条灰头巾塞进口袋。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从外星球掉下来的、不可理喻的垃圾。

“行!行!”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子,“夏大少爷饿了是吧?要得!要得得很!”

她猛地转身,几步走回那辆破三轮旁边,粗暴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那门又发出一声呻吟),指着那个狭小、布满灰尘和油渍、还堆着半袋干辣椒和几根大葱的座位,几乎是咆哮着命令:

“给老子——爬上去!”

我看着她气得发抖的背影,看着那个散发着干辣椒和大葱味的“宝座”,又看看周围还没散尽的、好奇的目光。

没半点犹豫。

我把沉重的登山包往车斗里那几个泡沫箱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一矮身,干脆利落地钻进了那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副驾驶。灰尘被搅动起来,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

“砰!”

芳芳用力甩上车门,震得整个破三轮都晃了晃。她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去,把钥匙插进锁孔,狠狠地一拧!

“轰——!!!”

破三轮的引擎发出痛苦的嘶吼,排气管喷出一股浓烈的黑烟。她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像匹脱缰的野马,带着一股子同归于尽的悲壮气势,在解放碑璀璨而冷漠的霓虹灯下,在路人惊愕的目光中,歪歪扭扭、惊风火扯地冲了出去!

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干辣椒的呛人气息、大葱的辛辣,还有……身边这个女人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油烟、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皂角气的、活生生的味道。

芳芳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混乱的车流,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有那急促的、带着怒火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破三轮在车流里左冲右突,喇叭按得震天响,像她此刻沸腾的怒火。

我靠在硬邦邦、沾满油灰的椅背上,颠簸中,侧头看着她紧绷的、沾着点黑灰的侧脸。江风从关不严的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吹得她额角散落的碎发胡乱飞舞。

看着看着,我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山城的火,真他娘的……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