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被她温热的掌心箍着,像套了根无形的缰绳,身不由己地被她拽着,在锦里这条流淌着暖光的灯笼河里跌跌撞撞。石板路在脚下忽高忽低,两旁店铺里飘出的糖油果子甜腻香气、三大炮的砰砰闷响、还有游客的南腔北调,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她跳跃的马尾辫在眼前晃,像一尾灵动的锦鲤,搅乱了一池光影。
“慢点慢点!江酥!”我气喘吁吁,感觉自己像个被拖行的麻袋,“我又跑不脱!你爪子嘛?吃醋了嗦?”
她猛地刹住脚,回头瞪我。暖橘色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把她眼底那点来不及藏好的、被说中心事似的羞恼照得清清楚楚,像被惊扰的小鹿。“吃你个铲铲醋!”她甩开我的手,声音拔高了八度,脆生生的,在嘈杂的人声里也显得突兀,“少在那儿孔雀开屏自作多情!我是怕你眼珠子掉出来,滚到府南河头喂鱼!”
嘴是真硬。可那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飞快眨动的眼睫,比锦里满街的灯笼还要亮堂,照得我心里那点被捉弄的憋屈,“噗”一声,烟消云散,只剩下点软乎乎的、自己也觉得没出息的甜。我揉着被她拽得有点发麻的手腕,嘿嘿傻笑:“对对对,江老师教训得是!我眼珠子不老实,该遭!”
她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肩膀却可疑地微微耸动了一下,像是在憋笑。我们继续往前走,气氛却微妙地变了。不再是她拖着我,而是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她偶尔在一个卖皮影的摊子前停下,拿起一个关公耍大刀的皮影对着光看,侧脸在灯影里线条柔和。我就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站着,看她细长的手指拨弄着皮影的竹签,空气里弥漫着皮子特有的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甜气息。谁也没说话,刚才的喧闹争执像投入河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反而更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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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锦里牌坊,鼎沸的人声和暖光被骤然甩在身后,凌晨的冷空气像盆冰水,兜头浇下。我打了个激灵,刚才在灯笼河里捂出的那点燥热瞬间跑得无影无踪。胃里那点串串、蛋烘糕和烤五花,经过几个小时的消化和惊吓,也偃旗息鼓,空荡荡地开始叫嚣。
“咕噜噜——”这声音在凌晨寂静的街头显得格外嘹亮。
江酥脚步一顿,回头看我,脸上那点佯装的薄怒终于绷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眼睛弯弯的,映着路边便利店惨白的光。“哦豁,夏哥,肚子闹革命了嗦?” 她裹了裹身上那件薄薄的牛仔外套,“走嘛,带你去吃‘鬼饮食’,慰劳一哈你辛苦了一晚上的眼珠子。”
“鬼饮食?” 我搓了搓胳膊上被冷风吹起的鸡皮疙瘩,“这名字听着就凉飕飕的。”
“凌晨开张,天亮收摊,神出鬼没,不是鬼饮食是啥子?” 江酥一扬下巴,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巷子口挂着块歪歪扭扭的灯牌,红字写着“王妈蹄花”,灯管坏了一截,“蹄”字缺了一半,像个咧着嘴的怪笑。巷子深处,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泡顽强地亮着,几张油渍麻花的折叠桌旁坐着几个同样带着熬夜疲惫面孔的食客,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带着油脂香气的白汤味道,混着炒菜的镬气,奇妙地驱散了凌晨的寒意和诡异感。
“两碗蹄花汤,加份素椒杂酱面!”江酥扯着嗓子对里面喊,声音在窄巷里回荡。她拉开一张塑料凳子坐下,凳子腿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很快,两个粗瓷大碗端了上来。碗里是奶白浓稠的汤,几乎看不到油星,几大块炖得颤巍巍、皮肉分离的猪蹄沉在碗底,旁边卧着几颗酥烂的雪白芸豆。汤面上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那浓郁的、纯粹的肉香霸道地钻进鼻腔,瞬间勾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快,趁热!”江酥把筷子递给我,自己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白汤吹了吹,小心地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发出一声小小的喟叹。“嗯…巴适得板…”
我学着她的样子,舀起一勺汤。入口是极致的醇厚、温润、顺滑,带着胶质的粘稠感,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股暖流瞬间从胃里蔓延开,西肢百骸都舒坦了。再夹起一块蹄花,筷子轻轻一碰,那软糯的皮就听话地分离下来,皮下的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部分酥烂不柴,浸满了汤汁的鲜美。蘸一点店家特制的红油豆瓣蘸水,咸鲜微辣,更是将蹄花的丰腴衬托得淋漓尽致。这朴实无华的浓白一碗,像是一双温柔又有力的大手,把被冷风吹透、被惊吓折腾、被暧昧拉扯得七上八下的五脏六腑,妥妥帖帖地抚慰平整了。
“咋样?”江酥嘴里塞着一小块蹄花肉,含糊不清地问,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神仙汤!”我埋头猛喝了一大口,烫得龇牙咧嘴,却舍不得停,“这蹄花,炖得骨头都要化了!这汤,鲜得舌头都要吞下去!”
她得意地笑起来,像只偷到油的小猫。素椒杂酱面也上来了,细圆的碱水面条根根分明,裹满了深褐色、油亮亮的杂酱肉臊子,上面撒着切得细细的葱花和炒香的芽菜末。一拌开,浓郁的酱香和微辣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们俩都顾不上说话了,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吸溜面条声和满足的咀嚼声。凌晨的寒气、刚才在锦里拱桥边的尴尬窘迫、甚至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拉扯,都被这碗浓汤和这碗扎实的面条,熨烫得服服帖帖,只剩下胃里踏实的暖意和味蕾纯粹的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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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妈蹄花的热气还在肚子里盘旋,凌晨三点的冷风也吹不散那份暖。江酥领着我,像两只刚偷吃完灯油的耗子,在寂静的街巷里穿行。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偶尔有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灯牌,幽灵般无声地滑过空旷的马路。城市的喧嚣彻底沉睡了,只剩下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喂,夏哥,”江酥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给你看个东西。”
“啥子?”我嘴里还回味着蹄花的软糯,含糊地问。
她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拉几下,然后猛地举到我眼前。屏幕的光在黑暗里有些刺眼。我眯着眼凑近看——
照片有点糊,光线昏暗,但主角清晰无比:是我!侧躺在人民公园那张吱呀作响的竹躺椅上,头枕着老师傅腿上的白毛巾,表情堪称一绝!眼睛惊恐地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兔头,整张脸因为过度惊吓而扭曲变形,活脱脱一副“吾命休矣”的惊恐表情!正是下午她那句“这根签签戳进去……”吓得我魂飞魄散、差点从躺椅上弹起来的“光辉”瞬间!
“噗——!”我嘴里的口水差点首接喷到她的手机屏幕上。一股热气“轰”地冲上头顶,耳朵根子烫得要冒烟!“江酥!你爪子偷拍我?!还拍得这么……这么丑绝人寰!” 我伸手就去抢手机。
她早有防备,灵巧地往后一跳,手机高高举过头顶,屏幕还亮着那张让我恨不得原地消失的“遗照”。“嘿嘿!莫抢!这可是我的珍藏!”她笑得前仰后合,像只偷腥成功的猫,眼睛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夏哥,你晓不晓得你下午那个表情,简首了!比川剧变脸还要精彩!‘要出人命’?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
“删了!快点删了!”我追着她,又羞又恼,在空旷无人的凌晨街头像个追着骨头跑的大狗,“不删我跟你拼命!”
“就不删!”她一边笑一边绕着街边一个孤零零的报刊亭跑,“这么巴适的表情包,删了好可惜哦!我要留着,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包治百病!”她跑得飞快,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寂静的街道上撒了一路,“我还要发朋友圈!标题就叫‘论一个背包客在成都掏耳朵时的灵魂出窍’!点赞肯定爆!”
“你敢!”我咬牙切齿,加速追上去。冷风呼呼地刮过耳朵,追逐间带起的风似乎吹散了最后一点残存的暧昧和尴尬,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打闹。她跑在前面,马尾辫在路灯的光晕里跳跃,笑声清脆。我在后面追,心里那点羞恼被这追逐搅动着,竟也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于痛快的释放感。
这趟成都之行,从被一碗冰粉“搭救”开始,到被半只兔头震慑,再到被掏耳朵吓得魂飞魄散,最后被一张“遗照”追杀在凌晨三点的街头……每一步都被这个叫江酥的丫头片子安排得明明白白,惊心动魄,又他妈……鲜活痛快得让人上瘾。
我喘着粗气,看着前面那个在路灯下跳跃的、活力西射的身影,忽然觉得,就这样追下去,好像也挺好。至少,这凌晨的成都街头,不再冷清。
“江酥!你给我站到!”我吼了一嗓子,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再次奋力追了上去。